辞职返乡
一九六〇年,父亲因营养不良而全身浮肿。朱镜堂伯伯和他住在一起,是政协礼堂二楼东边的一间房子。当时他们二人都在甘肃省政协文史资料室工作。
朱伯伯比父亲大几岁,但他的体质比父亲好,个性又特别乐观开朗,虽然也很虚弱,但比父亲的情况好多了。
我星期天去看父亲时,朱伯伯便跟我说:“宰北,你看看,你大(方言:爸爸)肿得这么厉害,住在一起,朱伯每天给他倒尿盆子。你们做儿女的又在哪里呢?”他说话时嗓门特别响。
他不在房间时,父亲对我说:“你朱伯伯现在每天还坚持记日记,他的精神真是好!”
朱伯伯名铭心,镜堂是他的字,靖远三滩人,曾担任过甘肃学院院长(兰州大学前身),和父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在家里经常提起他的名字。一九五七年他和父亲都被划成了“右派”。生活最困难的一段日子,他们同住一个房间,对浮肿厉害的父亲多有关照。我对他很感念。老一辈人之间的深厚友谊,以及他那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随着供应情况的好转,父亲的身体逐渐恢复正常了。一九六二年春节,他们还发了一些副食券,可以凭券吃到羊肉泡之类的食品了。他的心情也开朗多了。
我当房管员后,父亲特别高兴。他对我能有这么一份工作非常满意。我也想过,父亲巳年过花甲,在兰州的子女只有我一个,好好干着,以后成个家,将来对老人也能有个关照。
然而,爱好艺术的我不甘心干一辈子房管工作。想要再考艺术学院,至少还要干三四年房管员才有可能。这个现实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碰巧赶上政府动员下放干部,我便毫不犹豫地递了申请书,打算回家后再找机会考学。怕父亲生气,从来不会说谎的我,不得已违心向老人隐瞒了我主动写申请的事。只告诉他我被房管局下放了,准备回靖远去。
父亲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发愁。还说回到家乡,总会找到工作的。父亲一定在想,“右派”的孩子被下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当然,他或许已经猜到了我被下放的真实情况。但父子二人从没说破这一层。
一九六二年五月份,我告别了父亲,搭乘姐夫给我找好的便车,带着铺盖卷和一个旧皮箱,离开生活了七年的省城兰州。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靖远县。
回到家乡后,才明白事情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当我去城关镇落户时,他们让我去农村。我是由靖远县城迁出户口去兰州的,现在回来了,户口落在城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城里还有我的老母亲。然而任凭我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这个情况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户口落不了,便没有供应粮。虽然暂时在三哥家吃饭,但口粮一人一份,县城居民每月二十四斤的标准,他们自己也不够吃,户口要长期落不了,城里便无法待下去。
我们家的情况,镇上清清楚楚的。跑得次数多了,他们也不再说让我去农村的话,但是户口就是不落。到后来,我去了也没啥说的,找个凳子坐下。他们看见了,也不等我开口,便说:你那个事不成,就别等了。我便站起来无言地离开。
那个阶段,母亲住在糜子滩大哥家里。她是患了一场大病时,被接到滩上由大嫂照料的。每月由孙子云霞或明霞进城取口粮。我回到家乡时,已经能够自理起居了。
听到我的户口落不上,母亲也很着急。虽然内心压力很重,我仍然安慰母亲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那些年月里,每当我走投无路时,便会这样想。与其说安慰母亲,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宽心。
有一天,当我又一次失望地走出镇政府时,在巷子里碰见一位好心人。他是镇政府的一位领导,啥职务不太清楚。他小声告诉我一个情况:最近上面有政策,民主党派人士可以留一个子女在身边。他知道父亲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建议我让父亲从省政协开个证明来,以留在母亲身边的角度,我是可以将户口落在城里的。
这个信息对我来说,无异于落水无望的人,突然看见了一块漂过来的木板一样。
我赶紧给父亲写了信,说明了落户的困难,和得到的内部政策精神。请父亲无论如何能开个证明寄回来。
不久,我收到了父亲从省政协开出的民主人士身份的证明。交到镇上,经过他们研究,装在衣袋里一个多月的粮户关系,终于落到了户口本上。
十年后,父亲在武都因病逝世。整理遗物时,我在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他写给省委统战部长的一封信的底稿。内容如下:
统战部蒙部长:
我的女人和小儿苏宰北,新中国成立前一直住在靖远县城内。一九五五年,因我在兰州,她们来兰居住。后老妻因体弱多病,于一九五九年返回靖远县城。现小儿回到靖远,须照顾他年老病弱的母亲,可否请您予以特别关照,通知有关方面,准其留在靖远县城居住。
我个人多年来,一直在党的照顾关怀下。“反右”后,深蒙党的宽大处理,留在机关监督改造。现在“右派”的帽子,虽然已经摘掉,而稍加反省’改造的成绩实在不大。想到这里,惭愧地无地自容。
十多年来,党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现在又要求照顾家属,确实不好开口。但因个人主义的情感还很浓厚,对老妻小儿过分溺爱,深信党的厚恩大德,再一次提出过分的请求。能不能这样办理,还请予以审酌。
这便是父亲,一生正直不愿求人的父亲,为了子女,却不得不上书领导,恳求如斯。看到那已经发黄的笔记本上的文字,想到晚年一直魂牵梦萦想回家乡却未能遂愿,最终客死他乡的父亲,我禁不住酸楚的泪水潸然而下。
2005年3月23日恰逢先父仙逝35周年忌辰
母亲的佛心
母亲由兰州回靖远后,跟三嫂生活在一起。结婚不久的三哥还在西北师大上学,三嫂在靖远一中高三读书。
一九六〇年春天,全国性的大饥荒迅速蔓延,情况日益严重。我的家乡靖远,浮肿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断听到饿死人的传闻。饥饿威胁和吞噬着人们的肌体和灵魂。
母亲和三嫂她们,每人每月有二十四斤供应粮支撑着,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有一天,母亲一个人在家。突然听到大门道里有响动,她拉开门扇一看,先是吓了一跳,只见门槛旁边斜躺着一个人,脸面浮肿得很厉害。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哥宰东。
当时黄河两岸农村的情况很严重,人民公社的食堂大部分是清汤寡粥,已经难以果腹。饥饿驱赶着人们挖剥一切可以吃的草根树皮。碾湾对面王和滩的香蒲根被附近几个村庄的饥民挖掘殆尽。
那天大哥忍着饥饿来到城里,挣扎着走到母亲她们住的街门道里时,突然眼前一阵眩晕,竟无力敲响大门,便坐倒在门槛前了。
母亲给可怜的大儿子做了顿饭,看着他不顾一切大口吞咽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大哥将母亲做的饭全吃到肚里,虽然饥饿感仍未消除,但毕竟恢复了些许体力。母亲让他不要再到处转,缓一下精神,赶紧回家去,免得天晚了饿得走不回去。当时常有某地某人饿死在路边的传闻。那个年头,一般人家都不招待亲戚。大家都吃着一口吊命饭,给了别人,自己便有可能被饿坏。
母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来看她的都是至亲的人。
一次碎舅来看他,他是母亲最小的兄弟。碎舅自小就瘦弱,当时更是饿得皮包骨头,黄里泛青的脸势。母亲又给可怜的兄弟做了一顿饭。
即使在艰难的岁月,亲情的往来总是难免的。虽然是偶尔招待,可母亲总是尽量减少自己的饭量,以减轻对于儿媳妇的内疚。
日子一长,母亲的内心很矛盾,不忍心冷淡来往亲戚,又难以面对长期半肌半饱、面容消瘦的三儿媳。况且儿媳妇正怀有身孕。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同样吃不饱饭的儿媳再受连累了。她突然想到了去庙里住。
我们去兰州之前,母亲经常到观音堂巷东头不远的大寺里拜佛。住在寺里的张居士是母亲最要好的道友,常来我们家。母亲走兰州时,她曾从我们家搬走了好些缸盆碗罐之类的生活用具。从兰州回来后,母亲也跟她有过来往。
母亲原想自己有父亲按月汇寄的生活费,口粮也有一份,住在大寺里对张居士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两位多年交往的道友住在一起,修行念佛,也是好事。
谁知,没住几天,便有了矛盾。由于老道友的不容,母亲自感在寺里难以住下去,又不愿给儿女们再添麻烦,内心十分矛盾和痛苦。加之六十岁的老人,本身就体弱多病又长期营养不良,母亲突然病倒了。
正在兰州二中上学的我,对母亲的这些情况是全然不知的。只记得有一天上午课间操时,门房让人带话,说门口有人找我。赶到门房前,是四哥宰西站在那里。还没到假期,在陕西师大工作的四哥怎么来兰州了?我心里有些疑惑。
四哥表情很自然地流露出兄弟会面的喜悦。他说到兰州出差,准备顺便回家看看。我那时先是害胃病,接着又赶上挨饿,面容特别消瘦。四哥关心地询问了我的情况,还给了我三四斤全国通用粮票。
其实,他是接到母亲病重的电报后请假赶回来的。二哥宰瀛也从武威黄羊镇赶回靖远。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哥哥们对我隐瞒了母亲的病情。
待我暑假回家时,母亲住在糜子滩大哥家,病情已基本好转,自己可以行动了。
母亲病重时,考虑到糜子滩有大嫂伺候,孙子孙女跑个路抓个药也方便。承兰嫂正值临产,三哥他们尚有困难,是无法伺候病人的。几位兄长商量后,便将母亲安置在大哥宰东家里。大夫认为母亲的体质过分虚弱,光吃药,不补充营养,一时很难康复。
那一次,二哥在家待了较长时间。曾骑自行车远涉一百多里路,去兴堡子川贾寨柯找金生琰表兄。他们表兄弟关系特好。金家表兄当时在五合乡供销社当会计。他想尽办法帮二哥买了一个羊羔子和一些鸡蛋。这些东西当时在县城和周边农村是很难找到的。糜子滩的鸡早就让人们吃光了。狗也绝了迹。
吃素几十年的母亲,羊羔肉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就是鸡蛋也是子女们和大夫讲明道理,才肯吃的。后来身体复原后又不愿吃了。
吃食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儿子们的孝心,让母亲的心理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我在一九六〇年见到母亲时,听她讲到瀛兄去五合为她找吃食时,老人那只特别有神的右眼里溢着慈爱无比的光泽。
母亲的左眼没有一点视力,所以她的右眼特别亮。我上高小时,母亲偶然告诉了我关于她的这个秘密。当时让我吃了一惊。我连忙仔细观察她的两只眼睛,果然有明显的差别。母亲的左眼显得略小且呆滞无神,右眼则较大而神采奕奕。
还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时,母亲和同村女伴玩耍,不慎让对方用锥子尖刺瞎了左眼。所幸者苦水(眼球中的水状液)没放,伤好后左眼虽然完全失明,但看上去只是没有了神采,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嫁到苏家时是瞒着的,你大好多年都不知道这事。”说这话时,母亲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一九六〇年暑期,我到滩上看望母亲时,她虽已能生活自理,但仍旧是大嫂每顿用母亲的口粮擀一小张面条,单独下出来让母亲和我吃。里面掺着一小半苦菜。灾年苦菜最养人,小时候曾听老人们这样说过。一九六〇年的地埂渠沿上,以及荒滩里到处都是苦菜。大哥他们全家大锅里的饭,苦菜和其他几种野菜占大半,而米面成分是很少的。
食堂解散了。夏粮下来后,口粮分给社员自己做着吃。虽然仍以瓜菜为主,毕竟比食堂活泛多了。挖野菜成了娃娃们每天最主要的活儿。大人们走在路上和地里也是看见野菜就挖。大哥的浮肿也消了。虽然还吃不饱,但一家人总算都活了下来。
一九六一年,三哥大学毕业,分到靖远师范教书。母亲病好后,多时在滩上住,有时宰南兄接母亲到城里小住。那一两年里多病体弱的母亲全赖大嫂和三嫂两人侍奉和关照。
我辞职回乡时,南兄有了两个孩子,城里住房紧张,母亲住在糜子滩。我的户口落好后,住在同院南房里的陈股长家搬走了,宰南兄一家搬了进去,原来他们住的东房便由母亲和我住了。
那巳经是一九六二年的暑假了。西兄正好回家探亲,是我和南兄西兄一同去糜子滩接母亲回城的。
从此我又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平时和南兄一家分开吃,我在乡下代课时,母亲若身体不好,还是由承兰嫂伺候。
一九六五年,我在仁义小学校,母亲又一次害大病。抢救脱险后,再次搬到糜子滩,由大嫂伺候。这次病后母亲的身体一直非常虚弱,从此再也不能自理。一直到一九六六年暑期我结婚后,才又一次把年迈体弱的母亲接到了身边。
我常想,母亲的一生苦难多于快乐,晚境尤为凄凉。她却一直在为父亲的安危担忧,为我们兄弟操心。在她晚年又一次病危时,硬是挺了过来。我心里明白,那是她放心不下我这个小儿子的婚事。
我结婚后,将老人接在身边,仅仅只有三个月。与其说我们侍奉老人,还不如说病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爱着我们。见到他的小儿子也有了一个和谐的家,才终于放下了一颗为子女永远操不完的心。
善良的母亲,既给子女,也给所有知道她的亲朋好友留下了慈悲喜舍的一片佛心。
2005年3月27日于宽堂
五兄弟
就在我辞职回县后的第三个月,二哥宰瀛也从武威黄羊镇举家回到了故乡。他所在的省水利学校停办后,经过联系调回靖远师范。二嫂也从农大附小调回靖师附小。
工作有了,住房却没着落。
我们家观音堂巷十五号的院子,早就被政府征购了。
我回来时,三哥宰南家住在隍庙三道巷十七号。是一个四合院,属于政府的私改房子。最初的主人姓彭,巷子里老户还习惯叫它彭家院。深门浅窗户的西上房比较宽敞,世铭大姐一家住在里面。南房三间有个隔墙,住着县公安局的陈股长。三哥住东房。因为北有街门道,南有厕所,这东房是全院开间最小的房子。北房也是三间,一九五八年刮共产风,街道办公共食堂,房子损坏很严重。食堂办罢成了危房,不修缮没法住人了。
折腾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落下了户口,又没房子住。母亲病好了也因为城里没处住,还一直在糜子滩大哥家。没办法,我只能临时住在三哥学校的单人宿舍里。
住在南房里的陈股长是个好人,对我们家的住房困难很同情。正巧他准备调定西去工作,他将情况告诉了三哥。三哥便去房管所提前打了招呼,所长答应陈家搬走后我们家住。
谁知陈股长快搬时,房管所却改了口,说房子要给公安局的另一位姓焦的股长住。三哥又急又气,去房管所争执了几次也无济于事。眼看着这说好的房子又要打水漂了,没想到陈股长搬完家具后,把钥匙给了三哥,将房里剩余的煤渣子送给了三哥,让我们取出后,再把钥匙交还房管所。
一拿到钥匙,三哥便急忙搬了进去,我也住进了东房。至于房管所和焦股长会不会找麻烦,也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