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遐想马上停止了。事情都是这样子,当人的身边没有目标诱惑的时候,人的欲望就会消失。路灯下,我的影子时长时短,孤单极了。
一
这是一个容易裸露身体而不容易裸露思想的夏天,天很热。下午,两点钟的太阳阻止着我们的行走。树和建筑们被阳光收买,阴凉极少,街上流动着汗水和车辆。衣着彩色的女人露着诱人的腿,她们的脸被伞遮掩,看不清她们的思想。
我从瑞五路那栋装满警察的大楼里出来,欣喜若狂。我感到路两边的风景格外美丽:喝冷饮的女孩、长头发的牛仔男人……一个孩子的笑声感染了我,我也笑出了声。我忽然发现大家都在笑:那个被罚款的司机在笑,那个IC卡电话旁边接电话的女孩在笑,还有和我一起等车的这个大妈……难道他们都知道我被瑞五区公安局刑警大队录用了?
我破例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边享受车里的空调,一边回味荡漾在心中的甜美。我只和司机说了一句话:到龙津!
在龙津菜市场门口下车,我需要走到路的对面,需要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路过两个小卖铺、一个修车铺,还要路过一个曾经有女人要勾引我的理发店,然后往里拐,一个民房的三楼,我就住在这里。有一年多了,我一直住在这里。
左边的邻居叫阿军,在夜市里卖小吃;右边的邻居刚搬过来,还不熟悉。我在他们的眼里是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学生,每天行色匆匆的,有时候大声唱两句,假装忧伤。
门锁是刚修好了的,我的钥匙也是刚配好的,开起来有些迟钝。一进屋里就闻到了我床上花露水的味道--昨天晚上我洒在床上,经过一夜的蒸发,花露水的味道有些暧昧。
我把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口的阳光里,然后躺在床上。我通常的动作是打开电视,并迅速地换台,从中央台一套到省台一套,再到滨河一套,再到滨河教育台……我停了下来,滨河教育电视台正在重播昨天晚上的电影。暗淡的灯光,晃动的镜头,好像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我坐下来,确认是。
情节很诱人,接下来的几句台词是一定要看的,我深坐了一下,头靠在沙发背上。沙发罩已经脏了,这个沙发罩每天都提醒着我--它为我服务好长时间了,可是一旦离开这个沙发,我就又会忘记它脏了。
张国荣开始说话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张国荣:你叫什么名字?
张曼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张国荣: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应该叫做……叫苏丽珍。
张曼玉:是谁告诉你的?
张国荣:你今晚会梦见我。
张曼玉:我昨晚没有做梦见到你。
张国荣:是啊,你昨晚一直没睡。这是没用的,你一定会
见到我的。
张国荣:你今天有点不同。
张曼玉:没有,有什么不同?
张国荣:没有?那怎么你的耳朵红红的?
张曼玉:你到底想怎样?
张国荣:我只不过想和你做朋友而已。
张曼玉:我干吗要和你做朋友?
张国荣:看着我的手表。
张曼玉:干吗要看着你的手表?
张国荣:就一分钟。
张曼玉:时间到了,说吧。
张国荣:今天几号了?
张曼玉:十六号。
张国荣的话还没有说,我的手机响了。我不想接电话,这会儿,我更想享受王家卫这种无聊的对白。张国荣接下来的这句台词,我的一群网友都会背,应该是这样说的:“一九六○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但手机的响声把这句话破坏了。我看看号码,陌生的号码,翻开,接通。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赵小帅吗?赶快到队里来一下,我是夏哥。”
夏哥,刑警队长夏哥,我可是还没有到他那里报到呢。我快速跑到卧室里,找到了我的照片。应该是二寸的吧,我想。办公室的苗姐说是要给我办个出入证,工作证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办。苗姐和我说话时心不在焉,是的,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复印文件。就是这样,我仍然兴奋地回答着她的话,我的兴奋让我的表达有些语无伦次。苗姐以为我的舌头有问题,转过身来看我一眼,然后说:“你可以回去取照片了,如果下午你有事情明天来也行,因为今天你的办公桌还没有买回来。你明天来上班吧,记着,别忘记带照片。”
夏队是滨河市警察系统里的擒拿冠军,很有名气的,他的全名叫做夏仁京,有个外号叫做“吓人警察”。我在警校上学的时候他去我们那里讲过一次课,内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班里几个女生都看上了他。
夏队在刑警大队的三楼的第一个房间,等我匆忙地赶到他那里时,发现门紧紧地关闭着,但门上插着一把钥匙。我轻轻一转,门就开了--门是那种较好的防撬门,旋转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夏队的警服还在办公椅上挂着,他是穿着便衣出去了。
我站在门口看夏队的办公室,从门口的那把扫帚看起,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一枝枪,枪口是双筒的,好像周润发在《喋血双雄》里用过的一种型号,很冷的枪。我很喜欢那枝枪,就看个不停。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了,声音真大,像是一个寂静的夜里谁忽然放的一个炮竹。我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下,电话却突然停了。只响一声的电话,可能是打错了号码吧?我寻思着,眼睛又落到了那枝枪上,枪的下面有蓝色圆珠笔写的一个手机号码。
楼下突然有了刹车的声音,我从夏队的房间里出来,看到几个匆匆上楼的人。有一个大声说笑的声音,是夏队,像是在给弟兄们讲笑话。我看到夏队的时候,才知道夏队是在和手机说话。他视我如陌生人,直接进入他的房间。然后陆续有三个年轻人进了房间,还有一个挎着包的女孩子也跟着进了房间。房门外,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正打电话的夏队,又看看楼下那辆刚停稳的车子,知道刚才肯定有案子,因为车子的一个灯被撞坏了,司机正在那里看那个大灯。
一会儿,院子里又进来一辆车,车灯没有被碰坏,但车上的人却像是被碰过一样大发雷霆,他的声音很大:“什么人手不够?别给我强调客观理由,让‘吓人’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他走路的时候碰到一辆车子,那个车子上的防盗报警器一下响了,那个人又是一阵发火。我听见他说:“什么毛病!公安局大院里的车还会丢吗?这种噪音……”我不认识这个发火的人,但从他的行动上来看,他肯定是局长。
果然,一会儿,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来到夏队的门前说:“杨局长请你去一下。”夏队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在门口发呆的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先进去,这几天案子多,你要提前进入状态。”然后叫了一声“邓子”,那个留着平头的警察出来了,夏队指着我说:“这是我们刑警队新从公安考试中挑的人,叫赵小帅,挺帅气的小伙,你领着他和大家握握手。”
我跟着邓子进了屋。邓子指着我向大家说:“这个狗仔子叫赵小帅,以后归我管,大家不用和我争了。”我听着有些别扭,我怎么一会儿就成了狗仔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刑警队里就这规矩,新人上班后都要让别人叫上半年狗仔子才能转正--转正之后也就是小赵小吕之类的称呼。
高个子叫快枪刘,刘学胜。他把手伸出来,我礼貌地握住他的手。只见他的手一用力然后一只脚向前一绊,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摔倒在地。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着地,但手被摔得麻麻的。我的脸一下红了,赶紧挣扎着起身。我不知道握手原来是这样子握法。邓子高兴得哈哈笑,旁边的那个女孩也笑得直捂嘴。我想这大概是他们今天看到的最快乐的一件事情了,但我并不喜欢这种玩笑。
接下来是胖子李,邓子说他是刑警队的第一废物,老是因为行动不便影响大家的速度,让他减肥却越减越肥。胖子李有什么特长,邓子没有介绍,但和他握手时我已经有了准备。在他握住我的手并准备用劲的那一瞬间,我的手也用劲了,我怕他和快枪刘同样有劲;谁知这个胖子李却没有用劲,我没有用腿去绊他,但他还是一下被拉了过来。他确实有些胖,我被他的惯性撞了一个趔趄;我往后一退,胖子李一下趴在我后面的墙上,那姿势像极了一个醉汉撒尿。这一下,邓子又笑起来了。快枪刘说:“小赵,第一次见面,只能挨打的,你可不能还手。这一次不算,重来。”噢,我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握握手,原来就是叫这些老家伙们给我一些颜色看看。
大概是心宽体胖吧,胖子李对我的“还手”并不介意,一味地摇手说:“该握美女姜的手了。”
我想,既然挨打就挨打吧。我把手交到她的手里,等着她一用劲我就顺势向前趴。可是她的手并没有用劲,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倒是我的手向前猛地一用劲,把她推得向后退了一下。旁边的邓子说:“看来这个狗仔子挺有劲的,什么时候我非要教训你一下。”
这样,算是都认识了。我向他们鞠了躬,说:“我会好好表现的。”“你好好表现,那我们怎么办?你是不是以后把功劳都抢去?”邓子边抠鼻孔边说--他的样子恶心极了,连旁边的胖子李看着他都直皱眉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只好看了看旁边的姜勤勤,就是胖子李口称的“美女姜”。她正在看我,眼睛露着笑,看得出来她是在等着我如何接邓子的话。
“我是说我会配合大家的。”我表现得不卑不亢。
邓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夏队的椅子上去了,依然在抠着鼻子,抠完了他把手上的东西随便地抹在了桌子上的一张纸上。我顺眼看过去,才发现那张纸是我的报到表。邓子也注意到我的名字了,他笑着把表格拿起抖动了一下。
这时夏队来了,邓子像弹簧一样突然从夏队的椅子上跳起来,笑嘻嘻地说:“吓了我一跳,领导请上座。看领导的脸色,看来今天出门应该带上枪,可能有重要任务。”
夏队没有理邓子,而是看着我说:“小赵,你和大家都认识过了。本来想找个时间欢迎一下你和小姜的加盟,但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夏队转过脸看着邓子、胖子李和快枪刘,说:“刚才局长把他最喜欢的瓷器杯子都差一点摔了。瑞五区瑞五路西段的交通银行今天早晨被人抢了,而且作案嫌疑人竟然故意留下线索。我们跟踪时被对方的车撞坏在二环路上,歹徒是飙车高手,车技非常好。”
夏队歇了口气,拿起杯子时发现里面没有水。旁边的姜勤勤很勤快地把水给倒上了。夏队接着给我们布置任务了:胖子李和快枪刘一组,排查瑞三路;夏队和姜勤勤一组,排查瑞四路;我和邓子一组,排查瑞五路。
二
把照片交过去,证件一会儿就办好了,我和姜勤勤高兴地拿着看。
虽然只是个出入证,却很精致;我的编号是1098,姜勤勤的编号是1099。
回到队办公室发现,我的办公桌已经摆放整齐了,桌子上竟然也印着编号:1098。原来桌子和我的证件号码是统一的。我看着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发呆。
上公安干校时,曾经喜欢过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她叫林田田,她喜欢把桌子整理得很干净,把所有的笔记都记在一张张纸上然后夹在一个文件夹里。有一次我无意中在那夹子里看到了我的名字。我欣喜极了,问她:“如果我请你看电影你去吗?”她笑了,说:“如果是王家卫的电影我就去。”于是我一直等电影院放王家卫的电影,但一直没有等到。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王家卫的电影。
我打开了我桌子上的那个文件夹,空白的纸张发出青草的香味。我在上面写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然后再写上我的名字和日期。我喜欢在我的所有书上和本子上写这几个字,这个习惯从小学保留至今。
邓子一直在桌子画图,他画的是一个《易经》的时间图,原来他一直在推算今天晚上适合不适合出去办案;天干地支地算计了一番之后,他忽然大叫一声:“狗仔子,你是属什么的?”
我有些奇怪,但还是老实地交代了:“我属狗。”胖子李在一旁笑道:“还真是个狗仔子,哈哈。”他的补充把正在电脑上聊天的姜勤勤逗笑了,她说:“胖子李,你不要乱讲话,我可也是属狗的。”“他妈的,真麻烦,我忘记考虑这一条了。我可是属兔子的,今天晚上和一条狗一起出去办案子,真是惨了。”
邓子正在那里嘟囔着怎么样才能顺利地出去找到破案的线索。夏队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说:“‘2·11’农行抢劫案和‘4·11’交行抢劫案影响非常恶劣,且犯罪分子非常猖狂,我们怀疑这两起抢劫案是一伙人干的。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找线索。晚饭在食堂里解决,晚饭后立即集合。”接电话的邓子一直点头说“OK”。
晚上,我看见反穿了衣服的邓子。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反穿衣服以及边走路边和我说话的样子,让路边的人以为他是被我抓住的一个小偷。邓子从念警校时开始研究《易经》,他当时是有名的“神经病”。那时候他每天都给人算爱情,看见漂亮的女孩子就说人家的爱情会很曲折,很难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要想顺利地获得爱情就得请他吃一顿快餐。于是这家伙就会在吃饭的时候开始哄骗女孩子,却每每都被女孩子拒绝。
他边给我说他在学校的情史,边给路边的女人打分。一个妓女模样的人吸引了他。可是那个妓女看到一身警服的我马上消失在一片车水马龙中。邓子气得大骂起来:“看看,他妈的,被我说中了吧--我这个兔子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朵花,却被你这只狗给吓跑了。”
我没有听明白他叽叽哇哇在说什么,只管跟着他走。我们的任务是排查瑞五路两边的居民区,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满街紧张行走的人,在夜灯的照射下都那么让人看不懂。那个拿着IC卡电话聊天的人,会不会是正在和对方讨论抢劫呢?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想法,吓了我自己一跳。还有那个在公交车站牌处等车的人,他的背包很大,看到穿警服的我,他迅速地拦截了一辆出租车跑远了。
邓子把衣服的拉锁拉上了,声音很大,原来他的上衣拉锁是带音的。我看着他,他说:“我这衣服是前一个女朋友挑的,拉锁拉上拉开是一首歌曲,她很喜欢的……后来她抛弃了我,我便把音乐给弄坏了。”
“呵,真有意思。”我看着邓子笑了,没想到这个比我大好多岁的家伙还这样浪漫。
“有意思吗?我是说个故事骗你的。哈哈,你还当真了?”邓子笑的声音很难听,因为他笑着笑着嗓子眼里有一口痰,他不得不咽下去了。不过我真有些搞不懂他了,我感觉这家伙亦正亦邪、高深莫测,像《训练日》里面那个丹泽尔·华盛顿。
过了祥十路的红灯,我们走到了瑞五路西头的一个居民区。
“开始工作吧。”邓子不知什么时候把烟点着了,他吐烟圈的姿势相当熟练。
“我们分开还是在一起?”我问邓子。“废话!让你跟着我就是看我怎么敲门的,你以为你穿个警察服就能胡乱打扰居民休息吗?狗仔子。”
我没有说话,在心里骂了他:这家伙都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肯定是个变态!
瑞五路最西边的这个家属院是铁路系统的,院子里的好多楼都很旧。这里住的多是老人,这个从锻炼身体的器具上就可以看出来。滨河市福利局给全市各个小区都捐赠了运动器材。这个小区广场上的好多运动器材都是那种适合老年人运动锻炼腰背的。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健身器材上没有几个人,几个孩子在一个圆盘上来回转着,快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