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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曲终人不见(1)

安城养蚕的季节,是从四月起至十月末。每二十余天养一批蚕,约可养十来批,至十一月初,朔风起天末,纵强养起来,也结不得好茧子了。再说,漂絮要在水中进行,天气一冷,河面上冻,也漂不得。往常的山乌槛,入冬便无茧可煮、无丝棉可制,只有歇下来。然而活可以歇,伙计却歇不得。伙计一歇,岂不是只剩下白吃白喝了?所以但凡敬业点儿的老板,从外面接点其他活来,也要叫伙计做的。

从前,山乌槛是慕家旗号下的产业,其他作坊天冷后也有洗料、打料、切料、杖槽、漉浆等诸道环节可做,人手短缺的就不向外雇短工,直接叫山乌槛伙计做了。今儿个,山乌槛已独立,再要活计,就只得自个儿到外头接。

真是瞌睡就来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河还没上冻,就有前慕家作坊“且再川”老板前来拜访。

这“且再川”,一向做的是麻纸。麻纸在当今纸业里,算得上等货色,比什么“麦秸纸”“树皮渔网纸”杂质都少,纸质且更匀薄,虽然纸色难以达到完全洁白的程度,麻纤维也难免令纸面略有凹凸,不能全然平整无痕,但除非用丝帛作比,否则也没有什么材料胜过它。而麻纸之衬墨效能,又比丝帛好多了。故十二城中,皆以麻纸最为流行。

麻有亚麻、苎麻、黄麻、剑麻、大麻等多种,分布来说,以亚麻、大麻最广。但亚麻纤维较长,用以织布固然是麻中翘楚,用来造纸却容易造成纸面不平整;而大麻纤维太粗,用来搓麻绳、织麻袋固然不错,要造纸就嫌力不从心。造纸用麻,还是以苎麻、黄麻为上。其实黄麻抄造困难、不易成浆,不知西南未城的匠人想出个什么法儿,照样摊晒成纸,且纸质相当不错。而安城得天独厚广种苎麻,造纸工艺又成熟,与未城黄麻纸分庭抗礼,同列纸业翘楚。而安城麻纸作坊中,数得着的就是且再川了。

且再川老板陈雍,在慕家时期就一手负责麻纸制造与销售。慕家倒后,盘下且再川,自己正经做了老板。此人身材挺拔,眼睛虽不大,双目炯炯发光,举止颇有风度,见了简竹,毫不介意他以帽帘覆脸,笑呵呵拱手寒暄,讲了一长篇话,大意说从前都是一家人,今后也需守望相助。且再川年前急需一批麻料,求人不如求己,就拜托山乌槛提供吧!

这样的好顾客进门,哪有双手往外推出的道理。简竹应了下来。谁知这苎麻一般每年可采三次,最后一次在十月,一旦过了时候,麻料就不好用了。所以每到收割时节,农家抢着割,商家也抢着订,订晚就没了。简竹出手晚,多花了一笔钱,才买到原麻。买下后,要剁细、蒸煮后方可用。山乌槛侍候蚕茧的经验,对麻来说不适用,就算往冬接活,接的只有处理剁麦秸秆这类活儿,比处理麻的要求低多了。简竹不得不买下切麻、煮麻的特殊工具和添加用剂,这是第二笔开销。山乌槛没人做过这活,他要在外头请熟练师傅教山乌槛做,是第三笔开销。陈雍在契约里许下重金,但前期成本总是要山乌槛自己出的,这就是简竹不得不向高老板借高利贷的由来了。

宝刀大大咧咧,不知商业上的利害与因果。慕飞倒是家学渊源,那晚看见高利贷契约,先已一吓;进了山乌槛,见这摊开来做麻的排场,又是一吓。转了一圈之后,他甩手就去见简竹了。

不知这两人谈了些什么,反正之后,慕飞就不用干活儿了,每日在内院同简竹闭门促膝、坐而论道。这本是好事,却愁煞了一个人。谁?胡九婶。

慕飞亲娘姓胡,给慕华做妾后,冠了夫姓叫莫胡氏。慕家既倒,再正儿八经叫什么慕胡氏未免太不合适了。她在娘家排行第九,旁人就叫她九婶。

她模样有些瘦弱,面颊上还老有两抹红晕,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易害羞的弱质女子,从而低估了她。她十指尖尖,从前也是精心保养的,如今长指甲剪去,莞丹也不能再涂,手里腌着冬笋、白萝卜,口里长吁短叹的。宝刀听见了,不得不动问一声:“九婶,你担心什么呀?”

“我的儿,我知道。”胡九婶就等她问,立马竹筒倒豆子般道,“打小儿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最能淘气。从前有爹娘照应,他一天还不知闯多少事呢!如今戴罪之身,他不跟主东家搭腔倒也罢了,这搭腔一句搭不好,得罪了,不就一顿鞭子吗?”说着情动于衷,滚下泪来。

宝刀缩缩脖子:“少东家不打人吧?”

“唉,我就是怕他淘气啊!”九婶捣一记冬菜恨一声,“我就是怕他没人拘束着,淘气啊!”

宝刀自小没娘,不知何为母爱。那二娘是爹的填房,对她面子上还好,实则不痛不痒的,她也习惯了,见九婶这么担心慕飞,完全不懂为何要如此,但想着:“她是大人,担心得总有道理的吧?”九婶进了山乌槛厨房做事后,又一直肯行方便,让宝刀烤火。宝刀感激她,便拍胸口道:“我帮你盯着他去!”

这会儿,山乌槛活计重新分配过了。凡是有点力气的伙计,包括兼思,都被拉去侍弄麻料。兼思原来承担的清洁洒扫之责,就转给了宝刀。内院清扫本来是兼思自带的两个伙计负责的,他们最近不知忙什么去了,整天不见人影,简竹倒放心,叫宝刀有空时带着扫扫就成。

宝刀这个秋冬又蹿高了一个半头,握起竹扫帚不费力了,嫌扫帚柄冷,将夹袄袖口拉出一截来垫着手,装模作样进内院扫来扫去,越扫越靠近简竹的院子,把耳朵贴在窗根下,听里面说的是:“如今你大势逊于人,手中有奇兵。如若此时出兵,恐怕被人倚势强压、全军覆没,如之奈何?”

宝刀心上一动,触着老爹从前教的武学道理,不由得张口道:“不可示弱,不可示强;借物掩身,因人掩形;妥为周旋,俟机反噬!”

慕飞跳起来:“有人偷听!”

宝刀双手乱摇:“偷听偷看是道上大忌!我才没有。我无意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借扫地之名摸到窗下,根本已经是有意,臊得面红过耳,操起扫帚就要猫腰逃跑。

窗板悠然抬起,简竹立在窗口淡淡道:“既来了,就进来吧。”说完,走回去坐在桌边。宝刀看他们手里几十张牛骨面的竹牌,各有点子、记认字样,原来是骨牌。宝刀二娘无聊时好摸这个,宝刀见多了,觉得也蛮好玩的,果然翻窗进去,在旁边看。

简竹的规则,比二娘玩得不一样,条缕明晰,却又容许千变万化。他一边跟慕飞斗牌一边就在教导:“强敌环伺,如之何?”

“韬光养晦,让他们花力气去!”宝刀脱口而出。

“挑拨离间,隔岸观火!”慕飞更狠。

简竹含笑点头。这局下来,宝刀跟慕飞看起来应对不错,检点后却差简竹百多分。他们头碰头研究败在哪里,简竹叩了叩桌板:“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一直来。但须拜我为师。我教你的任何事,你不得说出去。”

宝刀愣了愣,才想过来,是跟她说话。爹曾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是很郑重的事,她一时不敢答应。

慕飞恰在此刻很不满意地咕哝:“教她?浪不浪费啊!”语气中浓浓的不屑,让宝刀无名火“噌”地蹿了起来。简竹又适时地指了指旁边的炭炉:“这里有火。”宝刀张了张嘴,从了。

就这么着,她也成了简竹的关门弟子,每天向九婶报告:“没事!慕飞今天也没惹少东家生气。咱们好着呢!”于是九婶很安心。

兼思可不安心,堵着宝刀问:“他同你们做什么?”

“呃……不能说。”宝刀老实重复简竹的禁令。

“事无不可对人言!”兼思越发急了,“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喂,不跟你说就是奸盗?!你当你是谁啊?”宝刀也火了。

“你!”兼思咽下恶气,换个问法,“他有没有摸你哪里?或者叫你脱衣服?”

“这么冷,脱个鬼衣服?会冻死耶!”宝刀白他一眼,然后情绪低落下去,“他也没有拍拍我的头表扬我,或者拧拧我鼻子耳朵什么的。爹就会。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跟我爹差远了啦,碰都不碰我。”

“那就好,那就好。”兼思确定宝刀没有吃亏就放心。

“好什么呀!”宝刀没来由烦躁起来,跳上床蒙头睡觉,“不给你点心吃了!”

自从叫师父以来,简竹老给她一些小点心吃哦!亏她每天还偷偷带回来呢。兼思惹她生气,她就惩罚他一下,晚点儿拿出来好了。就像骨牌规则中,处罚也是很重要的嘛……

兼思自动上床给她焐脚,一边警告道:“以后,你不要叫其他人焐。”

“为什么?”睡眼惺忪。双脚一到他怀抱里,她就想睡觉。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让你随便欺负的。别人可能会欺负你。”

“哦……”

“即使是我,明年或者后年,也不能再给你焐了。白宝刀,你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要成大姑娘了。姑娘要有姑娘的样子……”他的苦口婆心无疾而终。宝刀已经呼呼睡着了,给他带的蜜麻花从袖子里滑出来。

大姑娘?兼思碰了碰她的脸。她好像永远只会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悄悄到后院窥探几次之后,兼思确定简竹真的只是在教他们玩骨牌而已,也就丢开了。

骨牌这种游戏,他仍然觉得多玩无益,不如读几卷书更能陶冶情操,但宝刀和慕飞两个,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商人之子,本来就没什么经世济民的大任在肩上,玩玩小东西,消磨会儿时间又怎么样呢?

何况,做麻的活计,几乎把兼思的精力全榨干了!他没法儿跟简竹竞争,多教宝刀一点什么。

“现在才知道,为何圣贤书说,务使民劳,不可使民闲。又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作之余,兼思昏昏沉沉地想,“这样拼了命似的赶工,全身的血液、力量好像都紧急调配给身体使用了,给脑袋没留下多少,于是脑袋就迟钝了。身体也不需要脑袋发命令,就可以自动做下去。一群没有思想、靠惯性做事的人民,当然比一群闲得胡思乱想的人民容易统治呢!什么高士隐居躬耕,假的,高士一定不需要自己抢农时,不然,虚耗个几年,他也就不成其为高士,像铁一般锈烂在田里了——然则我为何又要替这商人赶苦工?唉,这就是‘势’了!”

读过这么多圣贤书、懂得思考又会武的朱兼思,到底是何许人也?嘘!别忘记简竹说过这里是虎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腊八节之前,全部麻料终于处理好。九婶等女人们扫了仓角,熬起大锅腊八粥,犒劳诸位。山乌槛正式进入歇冬阶段,伙计们专心享受过年的愉悦,不再干活,只等且再川付了货款,少东家给大家发工钱与红包了!今年,他们活儿干得比往年都好,赚得一定比往年多。谁都这么憧憬着,简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还命令宝刀、慕飞把整个制麻流程熟悉了一遍,大约明年还要继续干这份好营生,提拔他们做两个小工头。

没人怀疑且再川会不给钱。

但事实上,它就是没给钱。

腊八粥喝过的第三天,简竹不斗骨牌了,改为开箱数银子给管家。宝刀盘踞在火炉上,如一只剽悍大猫,正龇牙同慕飞厮打,见银光耀目,顺口问:“发钱啊?”

“不,还钱。”简竹气定神闲。

“还谁的钱?”慕飞警觉地抛下宝刀,直奔简竹。

“还高老板。”简竹示意管家拿好银锞子。

“等一下!高老板的契约……”宝刀抓头,“我不是偷出来了?”

“偷是犯法的。”简竹道,“你童言无忌,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再胡说——也许高老板是曾失落过这份契约,不过后来他再出门找,找到了,自然也就捡回去了。”

“你还给了他?”宝刀和慕飞一起张大嘴,“为什么?你和你自己有仇吗?!”

简竹失笑:“胡说。”

“你哪来这么多钱?”慕飞紧咬不放,“都够付整坊工人年末工钱了吧?”

“这就是整坊工人年末工钱。”简竹颔首。

“呃……”宝刀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不是该拦在门口,把兼思的血汗工钱夺下来?

“且再川认为我们的货质量有问题,暂时不肯收货。高家的利息已经开始驴打滚了,所以我先去还上。”简竹拉紧帽帘,跨出门去,管家紧随其后。

从头到尾,管家没有发出一声疑问,目光也没有一丝犹疑。他这管家也真算做到家了!

“我总感觉……这样做很蠢啊?”宝刀望着他们的背影狐疑道。

“废话!连你都觉得了,师父能不知道吗?”别看慕飞当面跟简竹没大没小的,背后这声“师父”叫得那个崇拜。

“那……”宝刀没方向。

“我去打探打探好了!”慕飞摩拳擦掌蹿出。

“嗯……”宝刀听了听外头呼啸风声,还是决定继续蹲在炉子上烤火——自从工闲以来,兼思很有兴趣教宝刀认几个字,以便让她懂得些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可惜宝刀拿起笔杆比刀剑重,看着汉字笔画觉得比蜘蛛网还复杂。除了骨牌上“天地人”几个字看多了还认识,其余她完全不懂也不想学,连自己名字都没兴趣学写的。什么大道理,那更不想听了——一想到兼思还等着教她认字、教她做人道理,不由她不躲在简竹屋里,把火炉抱得更紧了些。

且再川陈雍和高家酒行高老板,确实是彼此勾结的。且再川做麻纸,高家酒行经销酒类,山乌槛制的是赫蹄,三者本来八竿子都打不着,但三者却全都需要一样重要原料——水。

有水才有好纸,有水才有好酒,纵然其他原料不变,水若一变,产品也就如行尸走肉,有形而失魂矣!

山乌槛的赫蹄好,根本是因为后门临着的水好。云晓河自西奔来,本就是桑邑赖以滋养的重要血脉之一。山乌槛在桑邑偏西,云晓河先流经它,附近的河床上想必有个暗泉眼,所以这一段的水质,与上流有所不同,再往下,汇入支流,被冲杂了,水质又变得寻常。只有山乌槛后门上下三丈余,水质绝佳。当年山乌槛的道士只知道在这一段取水好,不知其为什么好,慕家买下它后,把它摸透了,各个作坊关键环节的用水,多半取自于此。慕华老奸巨猾,不愿公开这个秘密,假托是自家后院珍贵水井所出的水,把那口井小心保护起来,掩人耳目。纵然各作坊伙计、亲儿子慕飞,也不知道。陈雍高价竞拍得慕家水井后,一试水质不对,知道中计,已然跌足不迭。

山乌槛老管事是少数知道暗泉秘密的人,揣着这机密待价而沽。简竹认为此人唯利是图、根骨低劣,纵收为己用,终有一天也会被别人买去,故此没接受他的出价,反而赶他出门,从此放出了一根长线:老管事把河水秘密告诉了陈雍。陈雍一来想抢这好水源;二来看简竹治商手段,也有些忌惮,想趁这机会把简竹早点排挤出去,便邀高老板帮忙,定下这麻料与高利贷的连环计。

照他们的筹划,陈雍诱哄简竹定下大生意单子,逼他借贷,之后找个瑕疵,故作为难不肯要货,想简竹一定苦求他收货付款,他使个“拖”字诀,高利贷这边则越滚越高,年关之前怕不把他拖垮?

没想到简竹根本就没等这高利贷滚起来,直接就去还了。更没想到高老板一位旧债主、“秀我商行”的张老板,恰选在此时上门索债。这笔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差不多正是简竹还的这个数目。高老板一直推托说手头缺现钱,欠着好久了。而今张老板和简竹在门口劈面撞见,问明缘由,大笑道:“如今你有现钱在这里了!”就手夺过,狂奔而去。高老板既不能揪住张老板把钱再抢回来,也无法让简竹再还一次钱,只有吃哑巴亏。

这一番,高老板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是简竹向张老板告的密,照商道规矩,张老板还要向他返还一部分银钱作为谢礼,那么简竹支出的一点点利息,在这儿也尽可以得到补偿而有余了。当然,当事人简竹和张老板都没承认在高老板面前的一幕有预谋。

当初宝刀指望简竹把契约毁去,否认有这么笔借贷,干净固然干净,但太过蛮横霸道。简竹远来是客,强龙不压地头蛇,行此强横之举,闹到最后未必讨了好去。不如现下这般处置,举手间云散尘靖。

且再川那边,也有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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