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吵吵闹闹,谁也不肯让着谁,携着小鸽子,走进了一家客栈。
时辰尚早,用早饭的人刚刚散去,吃午饭的人还未到来。偌大的客栈里,只有三个没有正经模样的店小二,其中一个倚在柜台前,似乎并未看见有客人上门。另一个用一种好像全身关节都已被打碎的慵懒姿势,舒舒服服的躺在柱前的一张藤椅上,剩下一个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有意无意的驱赶着讨人厌的苍蝇。
此时如果苏淡眉不在横戈儿身边,以他目力之敏,感觉之锐,一定能够发现柱子后面,房梁顶上藏着的铁链,也一定能够发现暗藏在桌子底下的机簧和机关。可是他偏偏是和苏淡眉一起来的,苏淡眉的说话声偏偏又干扰了他的视听和觉察,所以才会发生接下来的突发事件。
人的一生本就是由许多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突发事件组成的。所以才会出现属于每个人的,几乎完全不同的独特命运。有些人甚至会因为某种突发事件改变他一辈子的幸运,这就是人生最不可言喻又奇妙至极的地方。
现在,横戈儿觉得一切还是这么和谐,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句:“已到了这样的季节,居然还会有苍蝇,真是奇怪。”
苏淡眉接过话来,道:“你管他有没有苍蝇,又不会来抢你的酒喝。”
横戈儿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毛,道:“这里真是冷清。”
赶苍蝇的店小二眼中忽然露出一点寒光,他似乎不愿被人察觉,又装出一副市侩精明的模样,迎了上来。
“客官来得早呀。”店小二一脸谄媚道:“不知想用些什么?”
他的模样和任何地方的店小二一样,这句话任谁听了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可是横戈儿偏偏问道:“你怎知我们一定是来吃饭而不是住店的?”
店小二一愣,讪笑道:“小的瞧您身上也没带什么行李,看起来不像是住店的,应该是打尖的才对。”
这句话回答的也没有任何不妥,可是横戈儿偏偏看见了方才这店小二脸上稍纵即逝的慌神,所以他还是要问:“你这话——”
苏淡眉忽然抢先道:“你这儿都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立时饶有兴致的介绍开了:“姑娘问的好,别看小店铺面狭小,好酒却着实不少。”
他说:“汾阳的竹叶青,蜀中的高粱酒,湘西的大曲,自是不少。就连绍兴十八年的女儿红,也能拿出几坛来。”
苏淡眉摇了摇头,只说了三个字:“不够烈。”
店小二打量一番,喃喃道:“姑娘莫非喜欢喝烈酒?”
苏淡眉瞧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你莫不是瞧不起本姑娘!”
“小的不敢。”店小二赔笑道:“烈酒倒是有的,小店自家酿的烧刀子从来没有人能喝过五碗,姑娘纤纤女子恐怕......”
苏淡眉眼睛一亮:“就要它了!”
店小二见她主意已定,也不敢逆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姑娘此话可当真?小店的烧刀子着实厉害的紧。”
苏淡眉道:“厉不厉害却不是你说了算,只管先给本姑娘打两坛。”
店小二点头诺诺:“不知姑娘来些什么小食下酒?”
小鸽子拉着苏淡眉的衣袖,低声道:“师父,我饿......”
“为师今天一定让你吃的饱饱的。”苏淡眉转头又对店小二道:“好酒好肉只管上来,酒菜若是称我心意,少不了你的赏钱。”
听得有赏,小二立时飞也似得退了下去。这边厢,横戈儿本欲再问,被苏淡眉这么一搅合,只能作罢。
三人选了靠近墙角,最不起眼的桌子,坐下来。
甫一坐下,苏淡眉就找茬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横戈儿似乎已习惯和她斗嘴抬杠,立时接过话茬:“你不看我,怎会知道我在看你?”
“本姑娘的确在看你。”苏淡眉道:“我问的是,你看着我做什么?”
横戈儿道:“我在想一个姑娘家,怎会这么样能吃?”
“我挨过饿。”苏淡眉道:“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没有吃饱重要。”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深沉、严肃,好像想起了一段痛苦、凄凉的往事。
“行走江湖,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横戈儿不由得道:“姑娘不过一介女流,想来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苏淡眉沉默。
此时小鸽子忽然攥住她的一根小手指,道:“将来小鸽子长大了一定对师傅好!”
这样的话从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可笑。可是她说得又真诚极了,就算心肠再恶毒的人也不忍去嘲笑她这片天真而又稚气的孝心。
苏淡眉捧起她的脸颊,道:“小鸽子最乖啦!”
横戈儿忽然问道:“姑娘当真要把小鸽子带在身边?”
苏淡眉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是个杀手,出色而又昂贵。危险和困境就像每天擦肩而过的人群一样,干这份营生的人带着个孩子,自然是一件不大方便的事情。
苏淡眉苦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小鸽子收作徒弟?”
“为什么?”
“我在小鸽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乞女。”苏淡眉淡淡道:“师父把我捡了回去,才有了今天的我。”
她说:“遇上我,既是小鸽子的缘,也是她的命。”
横戈儿皱眉,轻叹道:“想不到姑娘竟还有一段如此凄凉的往事。”
苏淡眉笑道:“这是我的命,既已注定,便要承受。”
“没有什么事情是早已注定。”横戈儿说得很肯定:“如果你师父没有把你捡回去,也许你就会遇到一位善心的夫人,把你带回她的家里,培养成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
他说:“总好过在江湖上讨生活吧?”
“我知道你是好意安慰,但是我不喜欢你这种说法。”苏淡眉的眼中也已出现了一丝肯定:“今日,如果我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要是遇上盗匪,遭人玷污,岂非无力自保?”
她说:“在江湖上讨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横戈儿沉思片刻,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样说,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这原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一切都是既定的命数!”苏淡眉道:“能遇上师父是我的命,小鸽子遇上我是她的命。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命,达官显贵也有他们自己的命。”
她说:“你瞧那郭恒命多好?都已拜了正二品的官职,却还不是为了躲避各方追杀,终日东躲西藏,不见踪影。”
苏淡眉看着横戈儿的时候,横戈儿也在看着她:“我们此刻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两天,你说是他的命好还是我的命好?”
横戈儿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习惯听着苏淡眉的说话的声音,径自去欣赏她额前那两条弯弯淡淡的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