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横戈儿已连夜回到了外城。
繁花似锦,贵府林立的内城让他觉得十分别扭,只觉和他这身寒掺的打扮格格不入。还是龙蛇混杂,喧闹如一的外城待着舒服自在些。
初冬的清晨,透着点点萧索的寒意。低矮的屋檐下稀疏的倒垂着冰凌。寒风有如冰刀般从耳鼻间直挺挺灌进来,横戈儿只觉格外清醒。他喜欢这种清醒的感觉,人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横戈儿脊背微弓,双手拢在袖子里,步履间的间隙和呼吸声始终如一,依旧用那种奇特的姿势行走在长街上,似乎忘记已一整夜没有合眼。
他不喜欢睡觉,甚至已到了十分厌恶的地步。
他觉得睡觉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事情,人这一辈子如果把花在睡觉上的时间挤出来,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岂不更好?
反正等到死了以后,大可以一睡不起。
有时候,他甚至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除非当真已疲倦至寸步难行,无力提刀,否则他是万万不会睡去的。
外城的街道醒得格外早,当内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还在美梦中打鼾的时候,外城已然热闹非凡。
街边,走卒商贩们挑着担,背着豆花、油条、煎饼等各式早点,走街串巷,高声叫卖。
累了一夜的窑姐们本已准备梳洗睡去,却不禁为扑鼻的香气所诱,纷纷行出青楼、窑子。
此时,她们已不必卖弄风骚,看上去和寻常人家的好姑娘没有任何区别。她们簇拥着,嬉笑着,走出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吃一块刚刚可以果腹,又不至会让自己发胖的煎饼。
卖艺的,走解的,耍把式的,纷纷亮出吃饭的家伙,用一种粗犷的吆喝和铜锣的响声,很快就能把看热闹的人聚拢围成一个圈。
带着孙儿赶早市的老人们早已占好了位子,孩童们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急切的等待着好戏开锣。
稍有身份的员外老爷,穿着昂贵又体面的裘皮大衣。脖子里,手腕上,穿满了金,戴足了银,好像要把所有的家当都亮着人们眼前。
他们手中大多提溜着鸟笼,边走边吹着逗趣的口哨,挑逗着笼中家雀,以供玩乐。
他们走的很慢,大腹便便,摇摇晃晃,每走一步肚子上的肥肉都会抖上三抖,旁人瞧着只觉好笑,却不敢明目张胆的笑出声,生怕惹上祸事。只得把笑憋回肚里,直憋红了脸。
横戈儿对这里的一切久已熟悉。
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砖瓦土堆旁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大冷的天怎会穿得这样少就跑出来?
横戈儿走过去,看起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发已脏乱不堪,枯燥打结。小脸蹭满污垢,身上穿的已不能叫做衣服,一眼瞧过去,看见的皮肉比衣衫还多。她的手脚皆已冻至通红,眼神空洞,早已失去生气。
任何人行至这女孩身边,唯恐避之不及,好像一靠近她就会染上什么绝症瘟疫,突然暴毙。
横戈儿停下脚步,过了好久,小女孩才察觉到他的存在。用一种慢的不能再慢的速度抬起头,痴痴的望着他。光是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好像已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小女孩的眼睛里看不见丝毫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活泼。这双空洞呆滞的眼睛里,好像在诉说一段凄惨的故事,故事里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饱含了这世上所有的忧患和不幸。
横戈儿吸了吸鼻子,一阵莫名酸楚令他不由得动容。
这样的孩子,在外城里比比皆是。有的是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因为饥荒逃难而来的孩子,当他们来到京城的时候,父母都已饿死。这些可怜的孩子,只能流落街头,运气好碰到赌赢了钱的大爷,或许还能赏些散碎银子。运气不好,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
小女孩痴痴的望着横戈儿,空洞的眼睛里忽然生出一抹渴望。横戈儿却别过头去不敢去瞧。他很清楚她需要什么,她需要的正是自己紧缺的。他不敢看她,也无法满足她。
“哥哥,我饿......”
小女孩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横戈儿知道,她很快就连说话的力气都会失去。她试探着伸出小手,慢慢摊开手掌。
横戈儿低叹一声,似乎在心里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随即从腰间摸出一锭只有指甲大小的碎银子,略带歉意的说道:“小妹妹,这已经是哥哥身上所有的钱了。”
他几乎已不忍再说下去:“不知道够你吃几顿饱饭......”
“我一天吃一顿就够了。”小女孩用一种柔弱又略带怯意的声音道:“一顿吃小半个馒头就够了。”
随空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世上的苦难偏偏要折磨这么小的孩子?难道,她们生来就是要忍受这些苦难,在饥饿、寒冷和痛苦中度日的?
末了,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银子端端正正掷入小女孩的掌心。
忽然,一阵罡风掠过,横戈儿不由得握了握衣下刀柄。
只听得那小女孩“哎呀”一声,已不见踪影。
横戈儿一惊,正想展开身形追去,便看见了一抹熟悉的倩影。
冷风瑟瑟,兰香幽幽。
只见,苏淡眉正抱着那个小女孩,将横戈儿那锭仅剩的碎银握在掌中。
横戈儿诧异道:“怎么是你?”
苏淡眉的柳眉依旧清淡如月。
眉如月,晨似露。
“为什么不能是我?”苏淡眉道:“你以为是哪个和你相好的姑娘?”
横戈儿苦笑:“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会有姑娘愿意和我相好?”
苏淡眉轻笑道:“那是她们没有见过你拔刀的样子。”
横戈儿瞧着一脸委屈的小女孩,不由得道:“你怎么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
苏淡眉抬了抬眼,撅起小嘴,翘着秀鼻,道:“哪有!”
她作势东张西望一番,就是不往怀里的小女孩看:“我哪有抢小孩子的东西?”
“这银子是我给这位小妹妹的。”横戈儿伸手一指:“现在却在你的手上,这不是抢是什么?”
苏淡眉忽然抬手一掷,碎银在晨露中划出一抹淡淡的星痕,就没了踪影。她笑得已愈发得意:“银子?什么银子?”
她得意的瞧着横戈儿,道:“银子在哪里?”
“你你你你——”横戈儿为之气结,结巴之症又犯:“你你你你你——你这却又是做什么?”
“姐姐,你为什么要把大哥哥给我的银子扔掉呢?”小女孩不由得低声啜泣:“小鸽子......小鸽子饿了......”
苏淡眉问道:“你叫小鸽子?”
小女孩委屈的点了点头。
苏淡眉转头盯着横戈儿,眼中笑意全无:“你不该给她银子!”
她的神情已有些严肃,横戈儿愣生生问道:“这这这这这——这却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