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容府月出阁梅林中，容玉一身黑色绢地乘云绣长袍，交领右衽，边缘起绒锦式纹样，下裾朱绘，上着对襟短襦，上有彩绘乘云绣纹样。白梅飘香，风过花落，飘飘洒洒犹如仙境。容玉手执长剑，在片片落梅飞舞中上下左右、进退冲刺。明明是极为凌厉的招式，此刻看来竟也带了几分柔美之气。许是美人过美，许是柔花过柔，总之，远远望去，倒不像是在练剑，而是在和梅踏歌，剑舞惊鸿。
一旁站着的六位绿衣侍婢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不禁相互对视一眼，似乎对这位姑娘的脾性是越来越摸不透了。明明只是十一岁的年纪，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四位侍婢皆是容云鹤亲自为妹妹挑选的，年纪也都不过十四五岁，皆是容家的奴产子，自容玉四年前过继容家之后便与容家南楚府邸的六位侍婢一起被选为容家女公子的十二侍婢。
但是容玉自入容家之后便去了南楚，而这京城容府的六位侍婢却并未随行，而是留在了月出阁里，一待便是四年。因此虽为贴身婢女，却并未真正与这位主人有多少相处。对于姑娘的印象也停留在四年前的样子和四年中容云鹤仅有的几次描述中。然而姑娘此番回府，从第一眼起，六位侍婢便知这姑娘非寻常闺阁。连日里的相处下来，姑娘从未像其他府邸的主人那般对新用的婢女奴儿公开训个话、立个威什么的，甚至都未曾问过大家的名姓，却总能在不经意间随意地叫出她们各自的名字：抚琴，吟箫，知书，览画，弄墨，名砚。仿佛这四年来，这六位侍婢一直随侍左右，从未离开过似的。若是之前还有对容玉心存疑虑的，数日的相处下来竟也多了几分敬服之心。
“姑娘！“话音响起的瞬间，六位侍婢闻声望去，只见雕花拱门处，同样是一身绿衣的子衿匆匆而来，因为一路小跑而有些带喘的声音中透出些许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来。
六位侍婢中年纪稍长的抚琴与吟箫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到底还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其他四位侍婢也是不禁掩嘴轻笑，大家知道子衿与姑娘年纪相仿，是从南宫府便一直带在身边的，听说的是姑娘早先在南宫世家的八大随扈之一。只是自姑娘入了容家，这南宫家的八大随扈也只有子衿一人长留左右，其余七人自姑娘入楚地之后不知怎的竟再未露过面。
子衿近了六位侍婢身旁，这才堪堪儿驻了脚步，看着自家姑娘丝毫不被惊扰，仍然全神贯注地舞着剑花，直至最后一个临空回旋，才在落梅纷飞中收了势。
抚琴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熟练地接过容玉随手扔过来的长剑，入了自己手中候着的剑鞘。
吟箫则是快速上前，展开手中捧着的青貂毛领子大氅迎了上去，动作轻柔而不失恭敬地为容玉披上。大氅以墨色绮罗作绣地，大红、朱红、浅棕红三色丝线绣出带有眼状的云鸟纹饰，对鸟飞翔在朵朵云气之中，瑞草花卉枝叶蔓生，菱形耳杯纹连续紧扣。生生儿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亵渎、富贵不可直视之感。
知书揭开手中铜盆的盖子递给吟箫，然后双手将水温刚好的铜盆送到容玉面前。容玉随意在盆中净了手，随即接过早就候在一旁的览画递过来的棉布巾帕，动作极其优雅地擦干了手上的水，再将棉布巾帕随手递回给览画。之后，从弄墨手中接过浸了温水的丝巾沾了沾额头因为练剑而渗出的细汗。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随意地仿佛做了千遍万遍。
名砚瞅着当儿奉上茶盏，容玉抬手接了过来，轻轻掀开盖子，便有浓浓的热气蒸腾而出，裹着梅林的梅香沁人心脾。轻抿了一口茶，容玉这才微微抬眼看向立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子衿，缓缓开了口：“何事如此惊慌？“
子衿见姑娘终于想起自己来了，忙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缎面织锦袋子，呈到容玉眼儿跟前，回道：“回姑娘的话，楚地来信！“
容玉看了一眼墨绿色织锦袋子上绣着的那只金色的苍鹰，尤其是苍鹰那双灼灼有神中带着明显占有之意的眼珠子，眸光微闪，随即朱唇轻启，似自言自语道：“倒是来得及时！“
说着将茶盏递回给名砚，再从子衿手里接过袋子，打开。当里面的绢布被芊芊素手抽出的一瞬间，有无数的红色花瓣顺着指尖飘落出来，容玉一愣，竟然是红色玫瑰。一旁的子衿与六位侍婢也是看直了眼睛……
展开绢布，入眼的便是一手刚柔并济、含蓄中自有一番别样张扬的小篆。运笔流畅飞动，转折处柔和圆匀，本是生动有趣的文字，偏生带了一股子力透纸背的气势和久居上位的威严，可这威严与气势之间似乎又在不经意之中透着几许小心与柔情。人说字如其人，看的出来写字之人定是个权势滔天、英雄霸道之人，却也是一位……性情中人。
看着熟悉的字迹，容玉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梅林深处，佳人浅笑，鸿雁传书，尽数相思，似乎眼前便是这样的情景……
“宝儿吾徒，一别数日，今尚安好？虽有多方言语，然未得宝儿亲书，为师自不会信！皇城根儿，是非之地，愿宝儿吾徒一日三省，莫忘初衷！”开篇便是这样一番语重心长的叮嘱，果真是只老狐狸！他若想知道自己的消息，何须这般委婉地来求证，不过是嫌自己这个徒儿忘了师父，来讨要晨昏定省罢了！
“北地姬家求了为师一株玫瑰树种，其心难测，宝儿虽聪慧，也切莫贪多口腹之欲！“看到这里，容玉嘴角一抽，既然怕自己贪图口腹之欲，又为何要答应姬家所求？既送了人家玫瑰树，却又在这里说人家其心难测！年纪大了，果真不好相与！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姬家也真是够快的，玫瑰树刚到手，这枣泥糕就上了桌，想来昨日在一乐也吃的枣泥糕便是得惠于师父送出去的玫瑰树，难怪味道那般熟悉！
“祁王父子，不足为惧。平阳侯府，不可与之谋。修成君府，切莫大意。姬蕴其人，万望小心。南越太子，韬光之人，可笼络之！“南越太子赵婴齐？容玉秀眉轻蹙，自回京之后，还从未见过这南越太子，据说入长安为质多年除了皇帝跟前的差事几乎很少出府，事关南越诸事也是全交由左相姬蕴一手打理。皇帝曾赐下多名汉女于这南越太子，大多皆因无所出而被休弃。唯有一人，来自邯郸樛家的一名庶女颇得宠爱，为赵婴齐生下了两个儿子，赵兴与赵次公。一想到此处，容玉眸中一顿，似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
“宝儿吾徒，婚姻之事，言时尚早！为师与容家长辈自会与你好生筹谋！”此处的墨迹明显比其他地方的重了些，不知道写信之人写到此处是何等的心境。
“年末朝贺，为师奉旨进京，再与宝儿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容玉眼角禁不住又是一抽，自己好歹也是一大家闺秀，说得准确些，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娃。师父一大把年纪跟一个小女娃说什么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是不是有点……罢了罢了，谁叫他是师父呢！
“宝儿吾徒珍重，为师甚念！”落款的“知名不具”四个字与前文的风格似有不同，短短的四个字竟被写得有些拖泥带水的缠绵之意。容玉掩唇一笑，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张冷然霸气的俊脸来，偏生看着看着这俊脸竟露出一脸弃妇的哀戚来。容玉忙甩了甩脑袋，弃妇？哀戚？这太不应该出现在英明神武的南楚王脸上了！
正在这般想着，便听见子衿带着几分雀跃的心情提醒道：“姑娘，送信的是待月苑的七叔，这会儿还等着姑娘的回音呢！”
容玉面色一愣，竟是七叔来送信？心下思索一番，便命知书去准备文房四宝。
等子衿跟着自家姑娘到书房，眼看着姑娘的芊芊素手执笔在白色的绢布之上落下的“已阅，勿念”四字，心里不禁为远在南楚的楚王刘注默默地鞠了一把伤心泪……
长乐宫长信殿前，一位身着褐色织锦宫装的中年妇人正焦急地与宫门前的宦者说着什么，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素衣碧冠的年轻男子。与妇人的焦急相反，男子百无聊赖，一副闲适悠哉样儿站在妇人身后，一双桃花眼即使是眯着也惹得长信殿前的小宫女羞红了脸。
“修成君还是先请回吧，太后今日乏了，谁也不见！”黑衣黑帽的宦者不知道是第几遍劝修成君回去了。
修成君生得不算特别美，但是皮肤却是极好的，尤其是一双桃花眼半威半怒时莫名地将人的心都给吸了去，想来，修成子仲那双桃花眼便源于此吧！
听了宦者的话，修成君眼儿一瞪，怒道：“今日我若见不到母后势必留在这长信殿！你这些糊弄人的话说给别个什么人的也就罢了，对着我竟也打起了这些调调？还不再去回话，我就不信了，母后还真的不见我了不成！”
宦者一脸苦相地瞅了一眼边上似乎是在看热闹的修成子仲，突然便道：“修成少君您倒是说句话！奴婢这人微言轻的，哪儿敢再去吵着太后！”
修成子仲嘴角一弯，看了看那宦者片刻，才似笑非笑道：“那你便去将仙儿给我叫来！”
修成君狠狠剜了一眼修成子仲，都什么时候了，净想着美人！
修成子仲却是不以为意地看向那宦者，接着道：“你只将仙儿唤来，我也便不再为难你了！”
那宦者正待说话，便听见有女子轻柔中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传来：“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扰了太后休息！”
虽然还没见着人，单是听着这声音，修成子仲也猜着来者何人了，嘴角立时便轻轻勾了起来。
不出须臾，一袭白衣曲裾长裙红黑丝线交替织锦镶边的女子绕过殿侧的廊柱，走了过来。明明是千篇一律的宫女装扮，偏生穿在她身上竟生出几分贵气来。
“仙儿姑娘！”之前进退维谷的宦者一见白衣女子，立刻恭敬地施了一礼，单是这声“仙儿姑娘”便足以可见女子身份不一般。
仙儿不紧不慢地走到修成君身前三步的距离站定，礼数周全地行了礼：“见过修成君，子仲公子！”
修成君当然认得这是皇太后身边最信任的大宫女，卓仙儿，两年前入宫便一直跟在皇太后身边，太后对她极其倚重，说是言听计从也毫不为过。
修成君面色稍霁，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生硬：“听说仙儿前阵子出了趟远门！想必那蜀地的气候极好，仙儿越发地水灵了！”
修成子仲一双桃花眼将卓仙儿从上到下给看了个遍，一边点头一边还略带轻浮地附和着修成君的话：“是啊，说仙儿姑娘艳若桃李、美胜仙娥也不为过，这声仙儿倒是名副其实！“
卓仙儿不以为意地笑笑，连眼角都未施舍给修成子仲一个，而是朝修成君福了一福道：“修成君谬赞！一月未见，仙儿一回来便听说了修成君府的喜事，还未来得及向修成君道喜呢！昨儿陛下来长信殿还说起此时来着！”
“哦？”修成君听卓仙儿说起自家的喜事，面露不虞，可又听说皇上也提到此事，便来了兴趣。
卓仙儿瞟了一眼笑得桃花惹眼的修成子仲，掩嘴一笑道：“陛下说，遗姬女公子与祁王世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先前差点错点了鸳鸯谱，好在及时改了过来，成就了一对佳偶！”
仙儿一句话让修成君立时变了脸色，本来今日前来便是要说此事的。自千菊盛宴之后，修成君得知了祁王世子对那容家玉儿的心思并非祁王妃先前说的那般无情，便对这门婚事有了新的计较，于是便差人提前给皇太后递了话儿，要重新为遗姬物色亲事。可这修成君虽我行我素惯了，却也知道天子之言岂可儿戏！本来之前为了让遗姬做正妻而废了容家的婚约，皇太后与皇上就闹得不愉快。如今若再毁去这桩婚事，那岂不是打皇上的脸吗？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如此想着，修成君心中有了计较，倒也不急着见皇太后了，只多看了两眼卓仙儿道：“修成君府全仗陛下恩典，才得了这门亲事，自然感念陛下恩德！今RB想过来陪母后说说话，既然她老人家已经歇下了，那我便改日再来！”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拉起卓仙儿的一只手，又随手从包裹在袖子里的手腕上退下一个镯子直接套到了卓仙儿的手腕上，笑得意味深长：“我看仙儿，真是越看越喜欢！不像我家那个惹祸精，一点没女儿家的样子！若是仙儿做了我家的孩子，该多好啊！”说着状似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边儿上的修成子仲。
那意思，卓仙儿焉有不明白的道理，大抵是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换了自己的掏心掏肺，不过是想在宫里有个支应的人罢了。虽然心里冷笑了一声，但面上卓仙儿还是状似娇羞地低了低头道：“修成君抬爱，仙儿万不敢当！仙儿自知身份，不敢有逾越的心思！”
卓仙儿说话时虽是含羞带怯的样子，修成子仲却是看得分明，她的羞怯与其他小宫女看到自己的那种羞怯有着本质的不同。修成子仲纵横风月场所，万花丛中过，哪有看不出卓仙儿的敷衍之色，不过却不点破，也只是抱着胳膊看戏罢了，这宫里向来不缺演戏的。
偏生这修成君看不出来，还拉着卓仙儿的手许诺着：“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仙儿这般灵秀的人儿，想着都是争着抢着要的！”
仙儿又回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二人寒暄了几句，修成君便与修成子仲告辞而去了。只是，修成子仲临走前望过来的那一眼让卓仙儿心中有些发毛，这样的眼神绝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能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