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轮西坠,三人结拜礼毕,都是饥困交加。
穆岱初时想要归家,只是一则难免睹物思人,想起失亲之痛;二则亲人横死家中,阴森杳杳,寂寂冷清,按沈村风俗,再入住是为不祥,故而心下踌躇。
萧剑书这会儿新任大哥,豪气顿生,便开口道:“二弟和三妹,你俩不如先在我家木屋对付一宿,明日再作打算可好。”
应舞蝶和穆岱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都答应。等跟着萧剑书路过村子中央时,两人牵上昨夜间因邪人来袭而没有带离的黄牛和小红马驹,一齐朝萧剑书家里走去。
再走出几步,萧剑书无意间摆头一瞥竟似在不远处山坡上瞧见了任大叔的身影。
他定睛看去,山坡上果然有一拨人,其中有一位与余下五六人相对站立。那一人长发飘扬,背后负剑,身姿高大,正是任决然。
他今日在村里多有留意,可一直没见到任决然,哪想此时偶遇,心中发痒,欲上前会面,深怕错过再见之机,便朝穆岱说道:“二弟,你认识前往我家的路,不如你带三妹先行一步,大哥我还有事要办,一会就到家中。”
穆岱牵着黄牛,疑惑萧剑书为何离开,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应舞蝶却冷嘲一声道:“就这还当结义大哥呢,真不靠谱。我们俩去大哥家,结果这带路的主人半路先离开了,哼哼。”穆岱见应舞蝶为这一件小事而置气,感慨三人结拜果然太过草率,以后还不知会糟成何样。
萧剑书听了半句,就知应舞蝶在挤兑他,然而此刻无心与她斗嘴,快步如飞,径直奔到山坡那边。
待走近了,萧剑书才发觉山坡上这拨人是诛邪卫余众,几人正是为感谢昨日任决然援手击败三邪而来的。
那诛邪卫小队长在任决然面前拱手一礼道:“多谢任兄援手击退黑灵修之大恩,否则我和几位兄弟或尽丧于邪修之手。我等明日一早便得离去,故今夜向任兄辞行。这一小坛猴儿酒乃是沈村乡亲所赠,特意收下送于任兄。望任兄莫笑薄礼,他日再会。”
任决然双手接过酒坛,嘴角浅笑道:“薄礼厚谊,我收下了。至于救命之恩,顺手而已,一笔勾销,你们不欠我什么。”
那小队长听了这话也不恼,见任决然毫不做作,也没有挟恩图报,脸上神色反是轻松了些,回应道:“任兄是直率人,哈哈,合我脾气,来日再会。”
诛邪卫众人再一拱手拜别而去。盔上红缨在风中飞扬,战袍霍霍响动,一身身铠甲新添几道痕迹,是血的颜色,是英雄的勋章。
任决然把那坛酒放在草地上,再把所背龙渊古剑解下,往地下一竖,半截剑鞘如切豆腐般笔直入地。他随意躺倒在山坡上,看天上星辰幕布。
大风吹拂,把那垂倒的野草根根扶起,细长扎人。
任决然不为所动,他大声喊道:“不死日夜忙,几时能得逍。”那声音顺着狂风一路飘远,尽显张扬狂悖之意。
萧剑书学着任大叔的样子轻轻躺在山坡上,不一会儿背后压倒不少葎草,被那茎叶上的细倒钩一刺,一下子跳将起来。
任决然看着萧剑书呲牙咧嘴的样子,也失笑道:“你与我不同,未有修行,只是一介凡躯,身上又着单衣,还是另选一片嫩草地吧。”
萧剑书嘿嘿一笑,也不回应,反问道:“那几位士兵什么来头,我看他们与邪人打斗时刀枪附符、箭闪电弧的,也是修行之人吗?”
任决然闭目浅笑道:“你这小子问题不少啊。这些士兵都归属于诛邪卫,倒算不得修行之人,只是初入灵途,修行了些浅显灵法。”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据说诛邪卫是当年正邪大战后人间皇朝为抵御残余邪派势力而设立的。可是邪道之人功法奇特,手段残忍,极难应对。四百年前为诛邪,修行界正道和凡间英杰死伤不计其数。近百年来邪派偃旗息鼓,只有小股邪人出来作恶,情况大为好转。但每次诛邪卫出手就意味着棘手之敌,损兵折锐在所难免。这天下各势力相互制衡,诛邪卫也因为这些缘故一直维持在一万人之数,损失过三成就会重新征召精锐,补充兵员满万。他们本事虽及不上修行中人,可是清风劲节,不为金银爵位,只求保家卫民,大多是热血的好汉。”
任决然说罢,睁开眼睛,对萧剑书道:“小子,你对修行界的事那么感兴趣,是想成为灵修吗?我劝你三思而行,毕竟一入灵途深似海。”追忆往昔,他坚毅的面庞流露一丝沧桑。
他沉思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直视萧剑书,肃然道:“小子,我有自己的事做,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明天上午,在此会面,告诉我你的选择:做一个凡人,还是一个灵修。如果灵修是你的答案,那么你就得跟我走了,我会帮你挑选适合你的灵诀和宗门。你若不来,选择做个普通人,到晌午我自会离开。当然我不会忘记还欠你一件事。”
接着他回头望向天空,再不理睬任决然。
萧剑书看了任决然一眼,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出口。他走开了,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只有月光跟了他和他那道孤独的身影一路,于是更显孤独。
等他走远了,任决然低语道:“小子,别怪我。不管你走或不走这条路,和我关系太近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千年前剑术至高的剑魔前辈,创出‘十剑齐飞’和‘无上剑指诀’两大至尊剑术,亦有敌手。而像我这种朋友还没仇人多的二三流灰灵修,杀人无算,一人一剑行走只凭本心公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哪位高人手下,又何谈照顾别人。呵,龙渊,也就只有你陪我逞威风了。”龙渊嗡鸣回应,像是任决然志同道合的战友。
萧剑书拖着沉重的身体阴着张脸走到了家前,他的小脑袋乱作一团。他没想到任大叔这么快就会离开,还留下一句决绝的话。
他根本没想清楚,一面是宁静的沈村和慈爱的母亲,一面是奇异的世界和未知的灵途。
凡人和灵修,天平的两端。他不像穆岱,穆岱只有一个被动的最佳选项。但萧剑书有两个选择。有时候,有两个不错的选择,反而最难抉择。
萧剑书一边思考一边低头推开家门。“吱呀——”柴扉打开,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接着拧住了萧剑书的耳朵。
“臭小子,有你这么当大哥的吗?把穆岱和一个小女孩就这么丢在半路,你自己先跑了,万一路上有了意外呢?”萧剑书母亲沈玉蹙起眉头,手指微微用力。
萧剑书一边求饶大喊耳朵疼,一边瞅见桌上结义二弟和三妹看热闹的表情,觉得今天走霉运可把脸面丢尽了。
楠木餐桌上摆着两碗面,热腾腾地直冒香气,在油灯光下透出亮光更添食欲。
应舞蝶一手捧着面碗,嘴里吸溜着面条,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却不住打量着萧剑书,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坐在应舞蝶身旁的穆岱只是低头吃面,偶尔忍不住往萧剑书那边瞅了两眼,脸上愁容中也罕见的带一丝笑意,他心想:萧剑书毕竟还有母亲,我却没家了,不过萧剑书这幅尴尬的样子真少见。
萧剑书大叫道:“娘,给我留点脸面啊。”沈玉这才放手,拾掇了萧剑书身上的草根和灰尘,打发他去餐桌上坐着。
萧剑书这会心情低落,待母亲盛了碗面出来,没怎么讲话,吃完面条,喝了半碗面汤就回去睡觉了。
沈玉忙着去打理房间供穆岱和应舞蝶住宿,也没有见出萧剑书的异常,全不知萧剑书今晚正处在一个人生转折点。
同样的一天复一天,可时候未到之前谁又能知道看似不重要的时候会是重要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