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医院C区特护病房,走道寂静,护士台只有一名年轻护士值着班。
樊晓莀身着浅蓝白纹的病号服,斜倚着枕头,轻轻地将脑袋靠上了床背。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当手指触及到新买的棉帽时,他的记忆才被惊醒,眼眸一下子往下沉了。
门口传来很细微的开门声,他看了过去。
白薇转动着轮椅的滚轮,腿上摆着一盘水果,逢见他便笑:“身体好点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呀?”
他点了点头:“好多了。”
“吃点水果吧,我借用了护士的休息室给你切的。”说着,她双手捧着水果盘递了过去。
“谢谢。”他笑着接过。
他抓起一只西瓜啃了一口,汁水溢满嘴角,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头也没抬地问道:“这些天住院的费用下来了没有?”
“不知道,我没有去问。”
“再过些日子你就回去吧,我知道你这两天为了我也没睡好,刚开始进来的住院费还是你垫付的…”话音未落,鼻尖陡然一酸。
她忙打断:“你在说什么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而他却拼了命地否定:“不是!…你本该拥有自由的生活,而不是被现在的我绑住。”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将脑袋撇了过去,捂嘴而泣。
在他们的感情逐渐升温时,她才发现他的异样,但是他不肯说,她在他面前哭了求饶了他才不情愿地说了真相,那时的自己听说他的寿命连三个月都不到,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后来想想,也许现在该做的就是陪伴他直到生命尽头。她也知道,他对自己的怜惜,住院到现在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差不多花去了她大半个积蓄,她开始频繁地问远在国外的父母筹钱,理由是:开一个美术展览,就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谎言,父母真的打钱到了她的账户,她就用这一笔笔的款项替他支付看病的费用。
想毕,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想陪你,不管结局怎样,我都乐意啊。”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嚼在嘴里的西瓜渐渐嚼干了汁水,变得干瘪无味。因为住院,他和学校请了长假,说是家人要让他去布拉格进修美术,所以校领导也批准了。正如同学们所愿,那个讨厌鬼再也不会来上课了,也许往后都不会再来。
“白薇,给。”他把空的水果盘递还给她。
她抬起微红的眼看着他。
他说:“我去下洗手间。”
“好。”
他关上了卫生间的门,顺便上了锁,独自面对着偌大的化妆镜许久,曾经这张脸上洋溢着的青涩与纯真到哪儿去了呢,为何被无力的苍白取而代之,微许干裂的唇,以及那双无神的眼角微微下弯,这真的是自己吗,他在心里问着。
他对着镜子问:“你是谁。”
就恍若一个精神病患者,病号服宽松地盖过他瘦弱的身躯,戴着一顶灰白的棉帽,他抬起手臂把帽子拉了下来,想好好清洗清洗自己的这张脸。
一根发丝掉落到洗手池上,这或许在平常看来非常不起眼的事情,但接下来不断地又飘落下两根、三根、甚至更多。
他茫然地捧在手心里,呆呆地望向镜中的自己,面部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把掉落的头发往前一扔,害怕地往后倒去,却一不留神跌倒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
屋里的白薇听到卫生间传来巨响,慌张地滚着车轮到了门口,伸出手敲了敲门:“发生什么了?晓莀…”
可是,任凭她怎么敲,门都是锁着的。
渐渐地,从里面飘出来一阵阵揪心的哭声。
“晓莀!开开门呀!”
“让我进去…到底发生什么了嘛…”
“开门啊,晓莀,求你了…”
她终于急得哭了出来,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在做什么,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更加的害怕。但是她依然执着地敲着门:“晓莀,开门…开开门…呜呜呜…有什么事我们出来说好不好?不要瞒着我了好不好?”
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道门的距离,却恍若一条鸿沟。
他背靠着门,紧紧蜷抱着自己的双膝,脸哭得红肿,用嘶哑了的嗓音朝着门外喊:“你快走吧!白薇!快回去!…”
“我不走,不走…你出来啊…”
“快走!不要管我了!”
两个人拼命僵持着这份痛苦的气息。
最后,他忍着身上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的喊着:“走!!——”整个人砰地倒在了地板上,眼前渐渐模糊。
白薇是带着哭腔离开的病房,她知道,一定是他的病又发作了,他一定是不想让自己看到此刻最难看的样子所以才让她走,一定是的。
推着轮椅,缓缓来到住院大楼前的草坪,她往后望去,那扇玻璃窗里有她未完的执着与坚定,她想她不会那么快放弃,不管他们的结局是喜是悲,也不会就此罢休。
·45·
回到江家,瞳底呈现的是翻过新的瓦墙,屋前的草坪上那棵古树没有变,片片落叶轻轻地飘至他的眼前。
他一如既往地掏出钥匙。
推开门后,沈姨正端着一盘水果走向厨房,他轻唤:“沈姨。”
她回过头去,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忙放好水果盘,走了过去,一边帮着他拎行李一边叨叨不停:“二少爷您多久没回家来了呀,可想死我们几个了,你不知道呀,这几天变化太大太大了…唉…”
“什么变化?”他饶不感兴趣地问道。
沈姨刚想说话,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略带嘲意的声音:“沈姨——我的水果呢?我让你把猕猴桃换了还没换好?咦,这是…”
江不弃不由得抬起头去,正对上晴雪高高在上的目光。
他的瞳孔紧缩,胸口渐渐涌起一层热流,握紧了双拳朝楼梯走了上去。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这一身的装扮,一副举足无措的样子,想问的话有很多却偏偏汇成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晴雪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你来对长辈的态度吗?好歹我现在也算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这样很没礼貌。”
他绷紧了一张脸,脑子飞速旋转,轻声道:“女主人…”
她说:“我跟不离的婚礼你没有参加是你的遗憾,但事已定局,我们往后也是一个屋檐下的人,就好好相处吧,别让我再看到你刚才那副嘴脸。”
“你有什么资格嫁进我们家,你忘记你之前做的那些肮脏的事了?想重新来过?门都没有!”他把拳头握得不住颤抖着,见到晴雪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有那天在办公室看到的一幕幕。
晴雪非常淡定自若地抱着胸,斜睨着他怒色未消的脸庞,嗤笑道:“我可是有了你们江家的骨肉,所以…”她紧紧凝视着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看一场好戏,“你对我放尊重一些。”
“混蛋,你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放过,你就那么忍心…”
“朋友?”她立刻打断道,摊了摊手以示无辜状,“我没有朋友,我很清白,不过你点到我了,曾经是有一个好朋友,但那都是过去了,既然她绝情那我也只能无义。”
“你!”他的拳头刚举到眼前,她听到了那一节指骨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冷冷地与即将像猛兽一样扑上来的他对视着,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声,紧接着,江不离的脚步缓缓而至:“住手。”
他惊愕地放下拳头,看向徐徐走来的江不离。
那张曾微笑着的脸早已陌生,覆盖着好几层冰冷的气息,他走到他的跟前,轻轻开口说道:“别跟你嫂子过不去,她现在是你长辈。”
“江不离,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与他用力地擦肩而过,脚底踩在地板上格外的响。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刻,江不弃的房间还亮着微弱的灯,床脚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他一件件地将自己的衣服折叠整齐摆放在箱子里,低头的瞬间,脖子里的吊坠滑落出来,在空气中摇摆不定,他怔住,缓缓地将它捧在掌心。
看着是一半的心形,像被劈开似的,洁白的玉坠背面刻着他的名字:不弃。
他盯着它出了有一会儿的神。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玉坠塞进衣服里,不再去想。目光无意间飘落到床头柜,下意识地拉开第一层的抽屉。
空落落的抽屉里只躺着一只熊猫挂坠,他心酸了一下,忙合上抽屉,脑袋重重地靠上床背,合起了双眼。
江不弃搬了出去,不顾任何人的阻拦,说实在的,阻拦他的也只有自己的母亲苏梅和一直照顾自己的管家沈姨,本想和江杨烜道个别,但是那个男人冷漠的态度让他的心彻底跌入低谷。他忍着眼泪的决堤,说,爸,我要搬出去住。他没有反驳,反倒是给他一封厚厚的信封,说这是生活费,不够再回来要。他没有接纳,带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他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施舍,如果有一天,江杨烜能对待自己和江不离那样该多好,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想的夙愿。他在郊区租了一间两室一厅,面朝南,空气很好,一个月两千块钱租金也能接受,整理屋子时,他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男人,要一个人承担所有,不许难过。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最后的社会辅导课,晓花会过来帮着他收拾收拾宿舍,但每次见到他总会问他,晓莀去哪里了。对此,他只能保持缄默,然后说几个荒诞的谎言,他开始害怕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会不会难过,而他此生最害怕的就是她的眼泪,可以说眼前这个女孩击退了他所有的固执、莽撞、高傲。
招聘会那天,举办在学校的篮球馆,一楼几乎被桌子、椅子、人的脚跟所占据,来晚的同学们只能一个个跳着脚尖,目光穿过眼前冗长的队伍,依稀看到面试官模糊的身影,手上捧着的档案袋也因为忐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陆夏找了半天,才在一家贸易公司前遇到颜许许,然后,她们就炸开了锅。
她走过去时,颜许许刚好站起来,微笑着冲面试官点头哈腰,她上前拍了下她的肩膀:“嗨!四眼妹!”
颜许许一听这称呼就没好气地回过头来,一看到陆夏立刻板起了脸:“走开走开,忙着呢。”
“我就关心关心老同学的应聘情况,”陆夏笑脸盈盈地贴上去一个劲儿的追问,“面试得怎样呀?什么单位?工资待遇怎么样?哦,对了,像你这样的平凡人士还是从基层开始做起吧,比如擦擦玻璃呀、端端盘子…”
“说够没有,陆夏!”颜许许实在听不下去她在自己耳边叨叨,紧紧皱着眉瞪向她,“还有,我不叫‘四眼妹’,别把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拼凑在一起,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陆夏不以为然地拨弄着刘海:“我不急,我到时可以到我爸的厂里去实习。”
颜许许不满地低语:“真是够了…”再也没去理会她说什么,抱着档案袋快速淹没在人潮中。只剩陆夏一个人露出战斗胜利后的骄傲笑容。
何念念站在稍许安静的角落,端着手机给家人通着电话,满脸喜悦的样子,挂断电话后兴冲冲地跑到人群里与丁颖汇合。丁颖拉着她的手说,有一家法律事务所正好看中她的简历,让她星期一就去复试。何念念满脸称奇,拍了拍她的胳膊,不错哦,往后的丁大律师。两人笑成一团。
晓花从二楼走了一遭也没见到江不弃,从招聘会开始之前就没看到他了,难道已经被某家公司录取了高高兴兴回家了,她正想着,穿过一楼如海浪汹涌的人潮,在最前方的一个篮球架下看到了他,此时的他正低着头,听着面前的江杨烜一顿训话。她对江杨烜有些忌讳,或许也称不上忌讳,他的气场令她畏惧,所以她远远地望着他们,直到江杨烜的身后走来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随从,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才放弃自己的叨叨不停,匆匆离去。
江不弃见他走了,不禁松了口气。
“不弃。”她向他笑着走了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她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遍地开满了花儿,“晓花,你来了。”
她抬起头问道:“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让我不要挑三拣四,要从基层做起,不许怕吃苦,苦尽甘来什么的,真的是烦死了。”
“你爸也是为你好,本来就是从基层做起的,事业有成的几个老板江山未起时过的日子很苦的,都是白手起家。”
“喂喂喂,”他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冲她发着牢骚,“我刚让自己的耳朵清净一会儿,你又来干扰…”
她哑然失笑,拍了下他的胳膊肘。
接着,她问:“我现在怎么都看不到晓莀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怔住,望着她纯真的眼眸,实在不忍心骗她,但是自己也答应过樊晓莀要替他保守秘密的。晓花见他凝望着自己难以启齿的样子,焦急地抓过他的手臂:“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他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他…他这几天去,去国外了…”
“国外?”
“布拉格。”
“啊?”
“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他的美术细胞特别好,是个艺术家的胚子,所以特别把他遣送到布拉格进修美术,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吧。”他越来越佩服自己编故事的能力了,而且还想好了若是她往后去学校领导那边问情况,自己就先去和领导们关照一声。
她失落地垂下眼帘,竟然相信了他的故事:“是吗?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他松了口气:“呵呵呵,还不是怕你担心,然后干扰到你上班吗?”
闻言,她忽然低下头去,紧咬着唇瓣。
他忙问:“怎么了?晓花?”
“我没有工作,什么也没有了,当初根本没想到他会做得那么绝。”
“晓花,我养你吧。”
他的话让她为之一震,怔怔地瞅着他。
他坚定地说:“我现在搬出来住了,在青浦租了一套房子,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住啊,我以后每个月的实习工资都给你花好不好?”
“你别乱来了,不弃…”她的鼻尖一酸,硬生生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你离开家就什么也不是,因为你是温室里的花朵,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的风和雨,一不小心你就会拦腰折断的,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受挫后的颓败样子,这样我会难过的你懂吗?所以,请你回到你的家吧,起码那是一座城堡…”
她还未说完,他突然冲她喊着:“我不!…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再看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吗?晴雪现在成功了你知道吗?成功地把你踢下去,自己成了一只攀上高枝的凤凰,我现在看到她就想起那天的一幕幕,你要我怎么回去!”
她的眼泪被他的嗔怒给逼了出来。他们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的余光渐渐注意到不少飘过来的目光,才深深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微湿的脸颊,言时哽噎着:“那你多保重,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帮你。”
“嗯。”他想了想,最后才决定道歉,“对不起,晓花,我…我不是故意那么凶对你…”
“没事,加油吧。”她理解地捏了捏他的胳膊,强装微笑地看着他。
篮球场的大门口,江杨烜站着不知多久,目光紧紧凝在远处的那两人身上,像是被定格了般,深邃冗长的视线穿透过金丝边眼镜,盛下了晓花那单薄的身躯。
直到身后的侍从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该走了,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