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智独自坐在自己的禅房之中,刚刚从功课中走出,面上的庄严还未完全的退去。耳边回荡着自大殿传来的如仙乐一般的梵音,令面上的庄严,又添一分光华。
不知何时,面上的庄严之色完全的褪去,又浮出了那一种笑容,瞬间将他的面容完全的覆盖。
一只精致的茶杯正摆在他的面前,袅袅茶香,弥漫在屋中,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那一股甘甜之味。而苦智的笑意,仿佛也已融进茶香之中,在空气中流转盘旋,久久不散。
他每饮下一杯茶,面上的笑容便会浓一分。如此下去,不知他面上的笑容将会有多么的农。
只可惜,在他饮下第五杯的时候,面上的笑容突然间凝固,渐渐的消退,目光之中闪出一丝冰冷,还夹着一缕淡淡的惊恐,紧紧盯着擅自推开房门缓缓走进的那个人。
空气中的茶香,仿佛并不知此时发生的事,依旧那般的浓郁,依旧在愉快的荡漾着。
来人仿佛十分喜欢着浓郁的茶香,仿佛不经主人同意擅自走进便是因为如此。
只见来人用力的吸了一口气,良久方才吐出。就在吐出那口气的时候,他的言语也已飘进苦智的耳中“大师好雅兴,”面上的笑容不禁浓了几分,“如此好茶,一人独饮,岂不无趣?”
苦智见到来人面上的笑容,又听到这一句言语,面上凝固渐退的笑容不禁又缓缓爬起,几乎又将他的面容掩盖“难得楚施主喜欢,贫僧倒是欢喜得紧。”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笑道“既如此,楚施主何不坐下与贫僧共饮几杯?”
楚映雪摇了摇头,轻轻一叹,“只可惜在下来此并不是为了饮茶。”
苦智闻言,不觉一怔,良久方道“不论楚施主来此所为何事,贫僧都欢喜的紧,开心的紧。能与楚施主聊上几句,实在比贫僧做十天的功课还要有收益。”
楚映雪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又是一叹,苦笑道“若是大师知道在下来意,必不会如此。只怕会将我轰出去,赶出去,干得越远越好······”
“哦?”苦智面上浮着不解的神情,缓缓道“这又是为何?”
“难道大师不知?”
苦智苦苦一笑,不禁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楚施主不是凡人,贫僧又怎能知道?”
“大师不是不知,而是不愿说。”
“和尚想说,奈何不知,和尚不知,如何说得?”
“知便是不知,不知便是知。和尚又怎么说不得?”
苦智摇着头,轻轻一叹,道“楚施主之言,贫僧实在不解。”
楚映雪瞧着苦智的面容,缓缓道“和尚既然不愿说,只好由在下说来了。”
“楚施主即说,和尚只得听。”苦智摇着头,轻声道,“和尚,总是喜欢听。”
“在下来此,其实只为两件事。”楚映雪道,“其实也可以说是一件事。”
“楚施主所说的事,是关于贫僧的吗?”
“正是。”
苦智认真的整理了一下衣襟,端坐在楚映雪的面前,,做出一副聆听的样子。那样子,实在是一位世上最好的聆听者。
“我来次只为寻一个人。”
“什么人?”
“凶手,杀人的凶手。”
“难道凶手在本寺之中?”
楚映雪点了点头。
“难道楚施主认为贫僧是凶手?”苦智的面上突然出现震惊的神色,盯着楚映雪,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楚施主认为贫僧便是凶手?”
“不是在下认为,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不知楚施主所说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事实?”
“真相只有一个,”楚映雪道,“事实当然只有一种。”
“却不知你说的那种事实,又是怎样的一个事实?”
“当然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事实。”楚映雪苦苦一笑,“仿佛每一个事实都是如此,总是及不上谎言,会令人愉悦,开心。不论是怎样的一个事实,总是令人痛苦,还有不幸。”
“和尚本不愿同意,只可惜这是事实。”
人,往往喜欢逃避事实,但最终却还要面对现实;虽然不愿意接受事实,最终还是默默的接受。
楚映雪并没有陈述那个事实,而是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没有开头的故事:
“一年之前在江湖上发生了一件事。”
“天天都有江湖事在发生,”苦智道“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江湖中已发生了一件大事。”
“只可惜,一年前的那件事便发生在这里。”楚映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续道“而且,恰恰就发生在你来的这里的那一天——那一天夜里。”
“哦?”苦智面上猛然间满是好奇的神色,望着楚映雪道“究竟是什么事?”
楚映雪找了一把凳子,慢慢的坐下,微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缓缓的道“那天夜里,寺庙之中多了一个人,却也少了一个人。”
“别说是那一天,便是今天,便是此时此刻,亦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苦智道“这并不奇怪。有生便有死,有人自苦海之中走出,有人便会跳进苦海之中。”
“我所说的却比哥不是这件事。”
“在和尚的眼中,却是一回事。”
“大师高论。”楚映雪轻轻一笑,缓缓道“那一天夜里,你来了,却有一个人走了。”
“有人来,便会有人走,这也并不奇怪。”苦智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旅人,不论在哪里,只是短暂的停留,只是短暂的驻足。当他看明白了,看懂了,便会离去。会继续去寻找,会盲目的奔波。”
“只可惜,他没有离去,”楚映雪道,“他还没有明白,还是不懂。”
“哦?”苦智道“那么他此时又在哪里?”
“难道大师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论他是谁,在和尚的眼中只是一具臭皮囊。”苦智微微一笑,道“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
楚映雪点了点头,道“那确实是一具皮囊,他的魂早已不在那具皮囊之中,已融入大千世界之中。”
“想必他是一位得道的高人。”
“他确实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亦是一位受人敬仰的高僧。”楚映雪轻轻一叹,道“只可惜,他的心中满是牵挂,满是苦楚。”
“人活在世上,总是如此。”苦智道,“即便是贫僧,也有太多的放不下,也许数不尽的痛苦。”轻轻道了一声佛号,“幸得我佛慈悲,救人于苦难。”
“所以,他才甘愿受那些苦——那些并不是属于他的痛苦。”
“倘若贫僧能够遇到这样的事情,定然也会如此而为。”
“大师难道不想知道,他究竟受了些什么样的痛苦吗?”
枯枝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面上突然间闪出一片悲悯,眉宇之间满是痛苦。
“他挨了整整一百刀。”
苦智呼了一声佛号,面上的悲悯之色又重了一分。满脸的庄严“我佛慈悲,他定然是一位了不起的禅师。”
“大师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何要挨上那一百多刀吗?”
苦智又道了一声佛号,缓缓道“那必定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贫僧本该听一听的,但是却又十分的害怕,不敢去听。”一滴热泪已自眼角处滑落。就在那滴泪落下的瞬间,苦智又道了一声佛号,“不听便是听了,不说便是说了。施主何必说,贫僧何必听。”
楚映雪微微一笑道“既如此,不说也罢。”
苦智道了一声谢,将案上的茶杯执起,缓缓的饮下。那神情,那动作,仿佛在饮着一杯苦水,而不是一杯香茗。
“大师既然不愿听按一段事,难道不想知道他又是为何那般甘愿吗?”
“人在做一件事,必然有它的道理。”苦智道,“有时候又何必在意那个道理?若是在意起来,有时候本该是一件妙事,却成了一件愚蠢之极的事。”
“确实不知的好,”楚映雪点了点头,道“但是这一次我非说不可。”
苦智的面容不禁微微一变,轻轻道了一声佛号。
“他并不是甘愿的甘愿,而是不得已。”楚映雪道,“只因那时,他没有选择。”
“人总是有选择的,不论在何时,都会有选择的。”苦智道,“选择不出对的,总会选择一个错误的。”
楚映雪又笑了,缓缓道“大师之言,在下定当谨记。”不觉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世上的对错并没有一个标准——衡量的标准。也许在大师眼中的对,恰恰却是他人眼中的错。”
苦智微微一笑,道“所以,有时候并不能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确实如此,”楚映雪道“一个人若是想活得好一点,开心一点,就不应该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别人的看法。总有那么些个人,看不懂,看不明白,却总是喜欢批评,大放恶言,诽谤,甚至有时候还会捏造事实。”轻声一叹,续道“他们自认为自己已看明白,已看懂,甚至认为自己十分的有批评的资格,评论的资格,还富有见识,其实只不过是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什么也不是的人。”
“他们只是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炫耀一下自己。”苦智轻声的一叹,续道“其实他们最是可怜,我们应该原谅他们的。”
楚映雪笑了笑。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道“与那样的人计较,只有傻子才会做。倘若与他们计较,只会令自己苦恼。这就好比是在一块铁板之上钉钉子。”
“这真是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
“幸好,大师不是那样的人。”楚映雪笑道。“这真是令人庆幸的事。”
苦智笑了笑,又饮下一杯茶。
楚映雪盯着苦智的面容,缓缓道“那天大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若只有大师一人,他也许就不会受那些苦?”
苦智仿佛并没有听懂这一句话,动容道“为何?”
“若是只有大师一人,根本就治不住他,也治不住他身边的那个人。”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只怕那时,大师并没有将他治住,而是将他身边的那个人控制在手中,又将寺中会功夫的人完全的控制住。”楚映雪顿了顿道,“而且,应该以此相威胁,以寺中的人相威胁。所以,他那时已没有了选择,或许在那时,他只能选择他认为该做的选择。”
“这个故事确实不错,”苦智笑了笑,轻轻一叹,道“只可惜,它只是一个故事。”
“也许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楚映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也许这就是一个事实。”
“你有证据?”
楚映雪摇了摇头,苦苦一笑道“没有。”
“若是没有证据,只能够算作是一个十分有趣,却又十分枯燥的故事。”
“不错,”楚映雪道,“我虽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但是我至少有证据证明大师并不是一个人来到的此寺。”
“哦?”苦智道“难道有人能够证明?”
“活着的人,倒是没有。”楚映雪道,“死去的人,倒是有几具。”
“他们还能说话?”
“当然能。”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苦智道“但是,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
“他们听不懂,至少还能够看懂。”
“难道那些尸体的身上刻着字?”
楚映雪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么你如何证明他们是与我一起来的?”
“说来非常的难,其实却很简单。”
“哦?”
“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有腹中的食物,”楚映雪道“还有你无法抹去的痕迹。”
苦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即便他们与我一起而来,又能说明什么?”
“也许,能够证明我方才的推测很正确。”
“也许”苦智很有深意的笑了笑,道。
“不过,有一件事,你却做得太急了一点,”楚映雪仿佛并没有瞧到映在苦智面上的那抹笑容,缓缓道“若是你没有这般的匆忙,也许我不会发现这一点。只可惜,你太急了一点······”
“哦?”
“你不该这么着急的将他们杀掉,”楚映雪道,“更不该令那二人去那里,甚至更不该将那几口箱子拿出来。”轻轻一叹,道“最是不该去学杜桐的朱砂掌。”
“哦?”苦智十分不解的道“我杀了谁?”
“你只杀了八个人,”楚映雪道“知道你秘密的八个人。”
“哦?”
“准确的说来,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楚映雪道,“但是他们却必须死,若是他们不死,这件事仿佛就无法终结。其实你的计划是在好极了,只可惜,你太着急了些。若是在等等,再缓一缓,令他们多知道一些,结局也许就不会是如此了。”
苦智轻轻的一叹,道“其实我本该缓了缓的,只可惜,他们不该知道的,也已知道。并不是我太急,。而是我不得不如此。”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楚映雪的身上,缓缓道“其实,这里面你是一个意外,若不是你的出现,此事便不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哦?”
“因为此事本该有三个替罪羊的,”苦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是你一来,计划便全变了,不得不如此······”
楚映雪闻言,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情与苦智几乎一模一样·······
世上最是令人悔恨的就是那个变数,因为无法预知,也无法预测,更加无法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