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大人们留我在家时,我常翻箱倒柜,把大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锅底灰画上胡须,然后站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自说自话。镜子外头的我是演员,镜中的我是观众,我为自己表演。求学时代,上过大大小小的舞台,很享受那种空气中只能听到自己声音的时刻:全世界好像都静止了,只有自己是活动的。而真正意识到表演是一门学问时,则是在过了很多年以后。
二〇〇〇年九月,从学校辞职出来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演员招聘启事,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前去应征。
这是一家位于西影厂内的影视文化传播公司,据说,跟全国很多影视剧组和导演都有联络。在填了报名表格之后,我被一名美女招聘官带进一间形体室进行考核。第一关是语言关,用普通话简要介绍自己基本情况,时间一分钟。由于之前找工作时,我已将自己的情况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并不费多大气力便介绍完毕。然后是抽取绕口令,我抽的一张上面写着:东洞庭,西洞庭,洞庭山上一条藤,藤条顶上挂铜铃,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倒也不难,稍加熟悉我便流畅地读出来。第二关为才艺关,当然这里的才艺是指适于表演的才艺,我朗诵了《过雪山草地》,模仿了毛、周、陈以及《西游记》里一些角色的声音,又唱了一首《天意》,发挥还算正常。第三关为无实物表演关,我表演的题目是《停电的夜晚》。通过短暂的构思,我决定表演一个下班回家的男人进屋后发现没电就摸黑去找蜡烛的故事。虽然想得很好,可真正表演起来确实有些难度,所谓无实物,就是不能凭借任何实物,要表演出真实的感受,比如你要表演喝水,你就得用手假装拿住杯子,将假想的杯沿放在唇边,还要做出喝水和下咽的动作,当杯中水位下降时,你的手与头都要跟着做出相应的变化。最难的就是要在短时间表演中制造矛盾,掀起高潮,让表演有起伏有戏剧性。当时我的表演若从专业角度来看,也确实是稍嫌稚嫩,但对于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业余爱好者已算是不错了。
考核结果在两天以后通知,我幸运地被选中了。与影视公司签订协议,我成了其旗下一名艺员,拥有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编号,从此之后,便可以根据自己时间情况名正言顺地接拍公司安排的拍摄任务。
公司安排的第一次拍摄是在一个周末,我扮演投资人,电话通知时要求穿西装。按规定时间到了公司以后,统一乘车到指定拍摄地点。这场戏大致剧情是投资公司老总卷款潜逃,我们这些被骗了钱的投资者聚集到公司门口闹事,要求退钱。就这么一场戏,群众演员大概去了二三十人,副导演挑了一个长相比较威武的群演给了几句台词,那伙计别提多高兴。这场戏拍得很顺利,镜头并不多,我站在人群中间,挥舞着拳头,跟着大家一起喊“还钱”。这比我之前想的简单得多,但同时又有一个问题困绕了我:如果每次都是这般演戏,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演员这行也讲人脉,跟副导演关系好了,他总能想起你,给你个有台词的、露脸的角色,你有了上镜的机会,自然就有可能被导演看到,如果你的表演再有那么一点可圈可点的地方,导演没准给你指派个更大的角色呢,比如皇上身边的太监啦、伺候小姐的丫鬟啦,那可都是跟大角儿搭戏啊,想不露脸都难。所以,演什么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上镜的机会。大多数群演也就是一个背影或是屏幕上一个小点,没人会注意到你的。
公司年底要办一期演员培训班,问我有没有兴趣,兴趣当然是有了,就是不知道培训以后能怎么样?公司回复说培训以后,由群众演员就升级为特约演员,而特约演员就会更多地接一些有台词的戏、上镜的戏。正是在这样的说辞诱惑下,我才下狠心报了名。
我们那一期培训班有二十来个人,年龄也都相差不多,给我们上课的是西影厂一位女导演,姓陈。我们的班是属于周末班,周六、周日连上两天。第一天上课时,老师让我们两两一组,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三分钟,然后告诉她看到了什么。有的同学看着看着,忍不住一阵狂笑,有的呲牙咧嘴乱搞怪。跟我一组的是个男孩,我们虽然也感到有些怪,但还是坚持认真看了三分钟。老师提问时,有的说看到对方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有的说对方眼角有眼屎,有的说对方眼球有血丝。而我说,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的恐惧,可能他曾经受过伤害。老师询问那个男孩,他说小时候确实受人欺负过。课堂上响起了一片掌声,老师说,认真去观察,就会观察到在平时看不到的更深刻的东西。表演之前,一定记得学会观察。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内,老师从电影的起源讲到蒙太奇手法,从舞台表演讲到本色演出,从剧本讲到拍摄,总的来讲,理论知识介绍得很概括、很简要。对于我们短期班来讲,最重要是明白影视拍摄过程中各个环节所起的作用,然后把大量时间和精力放在表演技能的训练上。所以,老师是非常重视实战的,每节课后都要布置作业。下一次上课前,会让大家上台来打配合,现场表演,当面点评。这样的授课方式让我们很快进入了角色,表演从青涩走向自信。
这期间,我们也会接到公司安排的拍摄任务,只要有空,我就尽可能多去。表演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我们虽然是群演,但却有机会亲眼目睹主要演员的表演,这样的学习来得更加直接更加有效。
有一次,一家私企女老板自投三百万做制片人兼女一号,拍摄一部电视电影,剧本是量身定造的,就为了在演艺圈混个脸熟。那场戏拍的是舞台演出,台上的演员确实辛苦,我扮演观众,跟着吆喝、鼓掌、喝倒彩,所以看戏的机会多于演戏。李纹的歌曲《我的情人》反复播放着,女一号和一群伴舞跟着动感的节拍在台上又蹦又跳,十分火辣抢眼。到了后半夜,台上的舞蹈演员已经困得不行,当拍摄左边镜头时,右边几个舞蹈演员便赶紧坐到椅子上打盹,等到了拍右边镜头时,左边演员便抢着一分半秒也要眯上一会儿。
还有一次,拍一场夜总会里的戏,我跟一个女孩扮演观众席上一对情侣,我搂着她,她靠着我的肩膀,没有台词,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拍了半天。
当然,世间的事情都是苦中有乐,当你真正喜欢上表演时,即使再累你也会坦然接受。
两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从演员培训班“毕业”了,公司没有给我们颁发任何“培训证明”,我们也没有盼到“特约演员”的特殊待遇,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群演的片酬本就不高,那时一天也就三五十块钱,碰上财大气粗的剧组会高些,伙食也好些。然而,就这不高的片酬,有多一半会被公司截留,只有小部分月底结算到个人手中。大多数人都没能坚持下来,包括我自己。尽管参拍的影片也有好几部,记得名字的像《情与罪》《火辣辣》《激情年代》等等,不过很可惜,至今我仍然未曾看过。
我的离开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表演了,而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当面临爱好与生计的两难选择时,我还不具备不惧后果选择爱好的魄力。
不论当不当演员,每个人都天生是一个演员,在这一生中,你无可选择地要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父母眼中的孩子,老师眼中的学生,老板眼中的员工,下属眼中的领导等等,而这每一种角色都因你所处不同的社会关系而有所差异。
表演,无时不在。
(2017年1月4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