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雅芳河岸起了晨雾。
太阳仍隐秘在破晓前的深蓝色浓云中，深色的天幕呈现出冷暖色调的渐变，从一边至另一边，界限和区间的概念模糊，再加上都已浮上树枝的雾气，从低处看去，就像一团被搅浑得明暗交错的颜料盘。
这一段是河流的低浅处，布满石块的清澈的浅流映射出此时天空的景状，薄雾像轻纱一样罩在河面上，显露出了些许云的姿态，使得这里的气氛变得犹如近邻天空一般，或者说，简直就是地面上的“天空”。
晨风拂过，虽轻细，但只要清凉湿润的质感一触肌肤，就会令人无法忽略。
女人因此不禁伸了个懒腰。
事实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何种原因，或是情感，才会在收到了那个像是已经从人间蒸发的男人的短信后来到这里。当然，她不会承认那种“情感”的存在，至少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强迫自己发过誓了。所以她坚信自己与那个人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类似羁绊的东西存在了。
可这一次，对自己的行为，她却怎么也说不通。
她清楚自己已不再是昔日与那个人在一起时的懵懂少女了，她变得成熟、理性，学会用果断的思维和清醒的眼睛在这个超越凡人想象的世界生存下去。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在近十年中，她成长了无数次。这是并非所谓类似青春期发育的成长，而是作为一名双手都沾过血的魔法师，孤独的，几乎快要舍去人类情感而换来的，“成长”。
当初在被他抛弃时，她就已经独自做好了觉悟。
她不想再次被抛下，至少在世界崩塌之前，她也要具备迈出逃生之步的力量。
在见识过一次那几乎可以代表关于自己的全部事物【世界】彻底粉碎之后，她就将那种痛苦和其他的情绪区分开来，始终烙印在心底。
没有人会甘愿成为如同垃圾的工具，被随手利用，被随手扔弃。
那个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的影子，就犹如一座崩塌的世界，剥离她而去的同时，不知是否又会向着另一个充满悲尽的层面，露出他残酷的姿态呢？
女人不清楚，因为说到底，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那个给予她光亦或黑暗的人。
毕竟身为工具的岁月中，视野所能涵盖的范围太狭窄了。
场景一幕一幕地转换，而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被大雨淋湿的小巷口、自己倒在地上的身影，和，漫天冰冷的雨屑。
无感的大脑，分不清是血还是水的液体不断地沾湿着皮肤。无声的世界，漆黑的声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被赋予伤疤者，会更懂得如何去挥刀。
即便没有到恶的程度，但女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善人。
因此才学会了憎恨。
不过这已经是她来到英国很久之后的事了。
当初她的第一任导师在被委托负责接管她时，曾经同她在伦敦郊外见过一次面。
在看见这个年轻女孩的眼睛后，连资历丰富的他也不禁少见地感到吃惊。
背着老旧哥伦比亚双肩包的纤细女孩，眼瞳中没有透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光亮。
取而代之的是双眼中所降下的灰色雨幕......
（二）
河畔的长芦叶被风吹得左右摇曳。
黑暗逐渐散去，占据一天大多数时间的光明又将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现身。
晨雾散去的差不多了，枝头上的鸟儿也开始了轻细的鸣唱。
对于雅芳河来说，新的一天总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开始了。
女人将风衣脱了下来，挂在右手上，一阵蓝色的法术波动后，风衣就消失了。
她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表情顿时凝重了起来。
“已经到了么？”
非常好听但是冰冷到像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向身后的男人质问道。
她说完后，转过了身子，久违的压抑感又伴随着眼前久违的故人袭上了心脏。
如果刚刚那个像是魔法的，现实中不应该存在的现象依旧不足为奇的话，那么这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的出现，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原先长满苔藓的地面上，莫名地突然多了一个白色的光圈，大小差不多能容纳一个成年人。接着在没有任何征兆下，身材高大的东方男人就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仿佛没有痕迹地从空间中“滑”了出来。
从此刻开始，可以说，两人所处的空间已经不属于所谓的【普通人类所支配和认知】的现实世界了。
空气中纷乱的元素，冰冷的视线摩擦。
黎明的雅芳河畔，两个魔法师对视着......
.......
人类将地球从人类诞生后的每一个时代定义为人类文明的纪元期。
人类从开始的学会构造、理解、生存再到最终的支配，一个又一个的时代接纳着人类，如同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徐徐打开。
然而所谓人类所生存的【和平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对整个地球世界片面的定义和认知罢了。
文明不断地更替，人类已经习惯将自己所能够观察和理解的东西添加进自己的概念中，并以此衍生出所谓更加科学的社会和更合理的思考方式。那些被现代文明遗弃、淘汰的东西，都被冠以旧时代的愚昧无知，一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所以说现代文明是局限的。
人类越是刻意地蒙蔽自己的双眼，更加完整、真实的世界就会越快呈现在他们面前。
毫无疑问，那些由他们创造，由他们毁灭，最终由他们掩埋的事物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处在世界的一端，所以看不清彼端的模样。
但是掩埋永远是暂时的，真正的时代已经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来临。
凶猛如同波涛，那是即将淹没世界的浪潮......
（三）
“你大可不必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事先声明，我并不是学院的敌人。”
充满磁性的声音很轻，其中慵懒感却很重，让人不禁以为他刚刚才睡醒觉。
“那就真是抱歉了，不过看起来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用对待敌人的眼神看着你，相反，只是平静地打量着曾经认识的家伙罢了。”
男人没有接下对话，而是把头侧到一边，依旧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会后，才慢慢吐出几个字。
“从那天后，你自然一直都厌恶着我，同时活在我制造出的痛苦之中，所以我们本来是没有任何理由再见面的，但这一次不同，我会向你阐明我的目的，希望你能给这个罪大恶极的声音十几分钟的时间。”
毫不否认或解释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在他的语气中，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男人走在自己轨迹所形成的路上，每做一件事在交集到她所行走的道路上时，都会颠覆原来的性质，尽管过去两条路的距离并不远。
女人负手而立，用冰冷平淡的语气问道：
“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要听你说完接下来的事情。”
男人的视线稍微放低了一点。
“你接受了我的请求，来到了这里，这就是理由。”
缺乏质感的慵懒声音所说出的话就像男人本身一样，从来不会表达太多，亦不会给你反驳的空间。
“说吧，我要在八点前返回伦敦，简洁一点总是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等你说完具体内容和条件再提问。”
女人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先等男人阐述完才是最适宜的流程。
于是男人接着开口道。
“内容并不多，条件也只有一个。总之就是，拜托你以学院正式教授的身份，推荐我的儿子来英国进行入学考核。至于条件，就是关于你母亲的两条线索。”
女人还未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经用等待的眼神看着她了。
首先，他能把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和信息压缩成两句话，才导致她一开始没有完全接受过来。不过对于这点她在男人开口前有了心理准备。
其次，是男人话中的内容令她有些撼动。
沉默了大约十五秒，她整理了一下心绪和大脑，再次开口：
“关于那个内容的原因你应该是不会告诉我的，那我就没必要多问了。我就直白地告诉你吧，学院正式教授的推荐名额非常有限，而且光是给予这个名额，都是要由起草推荐信的正式教授在两名‘BCEM’（英国魔法教育协会的缩写。）零级测评区的专员协助下，对推荐生进行魔法理论和实践的初级考核，只有考核通过后才能将推荐信上交给学院审理，最终在审理通过后才会允许推荐生参与入学考核。实际证明并不是我随便写一封信就能办到的。”
“但你可以办到不是么？”男人很快回应道。“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可是从你刚才的话中就能了解到我这个请求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的。考前考核，学院审理什么的，按照流程进行自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我们现在所讨论的，就集中在了我提出的线索是否值得教授阁下给我儿子一个入选的机会了。”
“先问一句，你的儿子有接触过任何类似魔法概念的东西么”
“没有，他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在他出生后两个月迫于一些原因我们就把他遗弃了。”
男人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一丁点的惭愧或是懊悔。
当然，她也不会不识趣到试图触碰这种不外露出来但绝对属于逆鳞的东西，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开口：
“那就说明你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事情，他现在只是作为一名普通人在某一个地方生活着，对吧。那么在此请恕我无能为力了。”
她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物。
“别急着下定论，虽说需要考核才能允许推荐是没错，但没有规定普通人就不能接受考核。况且，我相信那个孩子并不普通。”
女人显得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修长的柳眉弯垂。
“对于从未养育过他的你是否有资格说出这种话暂且不提，我想你所提到的不普通应该指的就是【咒法天赋】吧。但是很遗憾，那个早在两个个世纪前就不作为前提进行考虑了。在考核时，一方面确实需要一定的天赋，但更多的是对魔法概念的理解和基础魔法运用情况进行评估。学院需要的是懂得驾驭魔法的合格人才，并非古时拥有天赋却不知如何掌控最终引起灾祸的所谓‘天赋者’。所以仅仅凭借‘那种’天赋就想通过考核，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女人直白地解释。
她口中的“天赋者，”从古至今都是魔法界的一种将近被归入禁忌领域的名词。【必须具备一定的天赋才能才能成为魔法师】这一必然条件引伸出了关于天赋高低的问题。事实上，不仅是魔法师家族的人，只要是拥有这个条件的普通人一样能够在接受魔法教育后成为魔法师。然而天赋有高有低，所谓“天赋者”就是【先天元素敏感度】远超常人的万中选一的异类。拥有越强的力量就越难以掌控，更不必说这些尚处于孩童期的“天赋者”们了。有人开导和疏控的那一部分无不成为了伟大的魔法师，而相反的那一部分不是死于【元素紊乱】就是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惨剧。更有甚者被元素链囚，除了灵魂剩下的一切都被元素吞噬，最终变为永生不死的【巫灵】。
如果“天赋者”出现在魔法师家族或家庭中，通常会由家中资历最深的魔法师对其进行测定和教导，他们必须要尽早教会“天赋者”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而如果是普通人成为了天赋者，几乎任何学习的条件。不过一般来说，普通人具备【咒法天赋】的概率就很小，天赋者出现的可能性自然也是微乎其微。很讽刺的是，那些历史上由天赋者引发的灾祸的元凶几乎全部都是魔法师家族的成员。
男人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表情稍微变得舒展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在监管条件下，对我的儿子进行培训吧。时间应该来得及，那小子就算是天赋者，也未必会那么早地使用过能力。”
对于这番话，女人的眉头依然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
“不要开玩笑了，我说过了，我们的名额非常有限。我们不可能去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对一个危险的天赋者进行培训，即便他有可能是天赋者。况且现在究竟是不是还没确定，你叫我如何这样轻率地做下决定？”
“没错，这本应该是我的责任，如果我能够尽一个父亲的职责，现今大概已经十五岁的他也无需要应付这么多麻烦。”
男人的眼睛垂向了地面，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已经对自己的孩子感到了些许愧疚。
“但我还是要请求你，希望你能够搁置过去的私情，帮助一次我的孩子。虽然这么说可能令你感到非常恶心，但如果你肯答应我，我会承诺你一个未来的条件，就算是报酬。”
没错，这的确令她感到了恶心。
但算不上非常，因为心中的一种奇怪又该死的斥力让她把这份恶心吞了下去。
就像是曾经梦魇又再次回归，而这一次即使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连，却依旧不能坚决果断地作出选择。
她暗自嘲笑自己，因为自己是在是可笑之极。所谓的成长究竟是否真的改变了些什么，所谓的憎恨到底是否来源于心底？她太累了，因为过去无数个夜晚这些问题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大脑，她何尝没有思考过，可答案从未出现。
她不断地坚硬自己的外在，却不知最深处最真实的内心，早已背叛了自己的意志，渐渐地因为某物，向外开裂、粉碎。
她曾经献出过自己愚蠢的爱。
现在要收回，恐怕已经太迟了。
所谓成长，在那份情感前，都失去了意义。
女人在此刻明白了，或者说她最好一开始就明白，那份情感如果没有消失，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正因为如此。
“我答应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心脏猛然紧缩。
大脑仍处在思考的状态下，身为器官的嘴巴在没有接收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就说出了这句话。
然而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没有任何满意或是开心的神情，那张颇具东方人轮廓的脸上似乎是被永远地烙上了那个漠然的表情。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发出毫无力度的声音。
“感谢你的帮助，那就定下来了。我没记错的话，2020届入学考核是在明年的七月中旬，拜托能在这之前让他通过推荐考核。”
太阳已经探出地平线了。
清爽的晨风拂过，男人的黑发被随意地带起。
他说完后，地上的光圈又再度发出白光，奇异的白色咒印不断连接、分离、重组，这种短程单人传送圈不需要很大的法力消耗，而且构建起来也非常简单。
“他的名字叫艾尔夏，事实上我上一次回中国时去和他见过一次面，应该说是第一次见面。我并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所以，我也请你们保密。他现在在华都省的【鹿川原】的一家快餐店里。”
女人低着头，像是过滤杂质一样缓缓地把这些话塞进耳朵中。
“凯瑟琳。”
她的名字时隔那么久再一次被那个人喊出来。
“当初我不得不舍弃你，我没有犹豫亦没有选择。你没必要原谅我，因为下一次见面，你可能会真正地想要杀死我。”
光芒一闪后，细碎的草叶纷飞间，交代完信息的男人消失在光圈中。
而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回响。
凯瑟琳·格雷西雅望向雅芳河的下游方向，那里的黑色暗礁在漩涡和激流中隐藏着自己，碰击岩壁而起的白沫在阳光下放射出闪亮的光。
她并不是空间法师，所以回伦敦依旧要靠火车，不过从这里走到最近的火车站至少要二十分钟，回到伦敦的时间看上去必须要拖延了。
“算了，回学院吧。”
那个东方法师的儿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只有见面了，这些疑问才能被填补。
她在温暖的阳光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边感受着自己僵硬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喃道：
“艾尔夏·楚夔么......祝你好运吧。”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