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已尽，黎明即将到来。
面具男人心中烦闷，便在长道上踱步，路过严双的房间，朝里面看了看。
房间漆黑，隐隐听见睡觉之人的呼吸声。他笑了笑，然后便离开了。
书房里十分明亮，他推开门，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枕在脑后，却碰翻了后面书架上的盒子。
他反手一接，将抖落的卷轴攥在手心。卷轴上尚留有几丝灰尘，他随手拍了拍，嘀咕道：“难道双儿看了这个？但是他能看懂吗？”
他展开卷轴，白花花的纸页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体脉络标记，什么气舍穴、俞府穴、天突穴、膻中***关穴、外关穴、曲池穴呀等等，各种穴道十分详尽，并注释了文字。
“这些都是习武修炼的要领，他若是想学，还是要教他一点，遇上点困难也好保证安全。”
他念叨道，将卷轴收了起来，从其中一座书架里找出了几本旧书。他简单翻了翻，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接着走向下一座书架，翻了翻，摇摇头，再放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翻阅了几百本书卷，纸质或竹简都有，只筛出两本线装黄页书，一本叫《静心诀》，另一本叫《正阳经》。
他长舒气息道：“明天让他选一本吧——不过书页过于陈旧破损，还是重新整理一番吧。”
他捏了捏下巴，突然回到自己的书桌，研墨展纸，挥笔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道：“再添些注释，便于理解。”说着他奋笔疾书，欣喜不已。
第二天一早，严双很早就醒了，当打开门窗的时候，萧芸和小田等几个少女还侧躺着，睡姿各异。
严双轻轻唤了唤她们，她们才慌里慌张地醒了过来。
“你们回去吧，一夜睡在房外辛苦了。”
萧芸打着哈欠笑道：“没关系的，我们帮公子洗漱。”
严双急忙摇着手道：“不不，我不用你们帮忙。你们累了，不如回去休息。我等会儿去向阎叔叔辞行。”
萧芸有些犹豫，小田道：“哎呀，萧姐姐，他都说了，我们就回去休息休息吧。”
萧芸被小田抖着胳膊，看着严双满脸笑容，道：“那得等到带公子见过帮主才行。”
严双道：“那好吧，麻烦姐姐们稍等一会儿。”于是关上了房门。
阳光明媚。
少女们带着严双来到大殿，面具男人就坐在那张龙椅上，没带面具，精神奕奕。
几个女孩退了出去，严双笑着对面具男人道：“阎叔叔好！”
面具男人笑道：“昨晚休息得好吗？”
严双道：“休息得可好了。多谢你的招待，就是那些姐姐们太辛苦了。”
面具男人道：“没事，等会儿赏赐她们一些东西就行了。你到这边坐坐。”
他招手拍着身边的椅子，严双上到台阶，在他身边坐下。
面具男人笑道：“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到我的书房里去了？”
严双面色一僵，挠挠头道：“额，我不是有意进去的，也不是故意翻乱你的书的……”
面具男人一愣，笑道：“你也太坦诚了吧，我还没问就招出来了。其实那些书放着也是放着，你拿来看看也没什么。不过看样子，你好像还挺愿意读书的嘛。旁人进了我的书房，连一本也不愿翻呢。”
严双心想：“他们不是不翻，而是不敢翻。”但是他可不想这么说，所以尴尬地笑道：“一时手发痒，忍不住看了书里面的内容。”
面具男人问道：“你喜欢读书吗？”
严双摇着头道：“不喜欢。”
面具男人不解道：“你既不爱读书，又为何不自觉地翻开它们？”
严双叹气道：“因为我的妈妈曾经很爱书，她以前一直劝我多读一些书，多涨些见识。可惜她却没教会我太多字，到现在还认识不到一百字。”
面具男人失神轻语道：“是啊，她最爱读书了。”
严双见他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忍不住道：“阎叔叔，您想些什么呢？”
面具男人一惊，随即笑道：“没事，我在想你这个孩子太过可怜，跟你同年纪的许多小子能享受亲情的温暖，还能读书认字，你却少了这样的福气。”
严双笑道：“那算得什么福气，我才不稀罕念书呢。”
面具男人却苦笑道：“你倒是挺开朗的嘛。”
严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那是自然。出生不如别人家的孩子，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作为男子汉，就不应该被任何困难所打倒。”
面具男人笑道：“说得好。不过，虽然你不爱读书，但是我还是想送你一本，对你有点好处。”
他从椅子旁边拿出两支卷轴，只有一尺多长，分别用红黄两条丝带捆着。
严双道：“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严双疑惑地看着他，道：“不会是我打翻的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吧，我可没看里面的内容。”
“不是，你先拆开来，这是对你人生有极大好处的宝贝。”
面具男人看着他道。
严双嘀咕道：“什么宝贝这么了不起？”
他先拿起系着红丝带的卷轴，解下带子慢慢展开，大大的“正阳经”三个字映在眼前。接着后面出现一大堆精美工整的文字，并附有图画，一看便是用黄页纸粘上，皱巴巴的。
“这是练气的上乘法门，只要照着上面的吩咐练习，就能保持精力充沛不绝。”
面具男人看到严双困惑的表情，解释道。
严双道：“你要把它送给我，好像很贵重耶。”
面具男人道：“你如果不收，还可以选这一卷。”说着就把黄丝带捆着的卷轴递给了他。
严双照例摊开，照着文字念道：“静心诀？”
面具男人道：“依照此法诀行功，能养气静心，有利心智。”
严双道：“可是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面具男人道：“无妨，带走一卷，或许在以后会看到它对你的作用。但是你只能选择其中一样。”
严双好奇道：“这是为什么？”
面具男人道：“两支手卷所循原理千差万别，你刚刚接触，同时诵读会扰乱想法，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严双笑道：“怎么说得和练功一样？小时候听妈妈说过，武功不能随便练，一旦走火入魔是很恐怖的。听你这么讲，感觉这两卷就像是武功秘籍似的。”
他随即向面具男人看去，被他貌似肯定的眼神吓得心脏咯噔一跳，失语道：“这该不会真的是什么练功的秘法吧？”
“那你告诉我，你想接触这些吗？”
面具男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这般问道。
严双倒也不傻，登时反应过来，道：“接触什么？武功吗？什么飞檐走壁，刮风下雨……”
他一开口，便哗啦啦地说个不停，纵是宛若凶神般严厉的面具男人此刻心中也难免诧异，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本事啊，哪有那么神的？”
严双被他打断，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但是听到面具男人不以为然的一句话，便忍不住将当天李焕云和大胡子等人交战的场面描述出来。说到前些日子的所见所感，平日不善言辞的他居然说得绘声绘色。
“我本以为，依毓秀厌武的性格，必然使得严双对习武一事极为排斥。但是现在见双儿唾沫横飞，眼神明亮，想来对这种超乎常人的能耐还有几许向往。”
面具男人开心地想着，不禁再次打断严双道：“你所说的，当然是那些功力高强之人的厉害本事。无论是我的那些手下，还是你说的讨厌鬼，遍观整个云洲，也不甚多。想达到他们那个境界，没个一二十年的苦功怎么行？”
此言一出，仿佛一盆冷水直面浇下，严双立即没了激情。
“一二十年？那……严叔叔还是把这卷书收回去吧，况且我大字不识几个，看了头疼。”
“没关系，权当送你礼物，你看或不看，学抑或不学皆由你自己决定。有时间我还可以教教你认字。怎么样，选哪一卷？”
面具男人虽然用面具挡了面容，但是语气和眼神中流露的笑意已经很明显。
严双看到他坚决要送，便只好拉了拉两根丝带中黄色的一根，笑道：“那就选这个吧。”
面具男人一愣，却心想：“他一选就是那么难的内功心法，还真有我当年的魄力呀。也不枉我花了一个晚上替他整理。”随即笑道：“好吧，送给你。”
严双边谢边接过卷轴，用丝带捆得紧紧的。
“这卷轴你好好保管，不要轻示于人。”
严双疑道：“这又是为何？”
面具男人道：“既然是武学上的要领，怎可轻易给人看去？”
严双笑道：“哦，我明白了，我肯定会好好保管它的。”
面具男人点头道：“嗯，好。你真是一个好小伙子，让我都有点舍不得你走。你真不考虑留在我这里？”
严双鞠躬道：“谢谢阎叔叔的照顾，我很想念家。”
这番婉拒，却丝毫没有委婉的口气，面具男人倒不在意，只叹气道：“好吧，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去。等以后有空就去看你。”
严双奇道：“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面具男人笑道：“当然。我那几个手下不是在你的家门口找到你的吗？”
严双一想恍然，道：“是啊，我倒把这一点忘了。那这么说，我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面具男人笑着说道：“当然。”
严双一听，高兴地几乎快要手舞足蹈起来。
面具男人看着严双愉快的情态，心里也高兴。他笑道：“你要记住，把那手卷收好，轻易不予人看。那毕竟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不是送给其他人的。”
严双爽快地答应道：“好！”
面具男人吹了一阵悠扬的长哨，便从外面刮起大风。
严双捂着脸，看到原先的巨形老鹰煽动着宽阔的翅膀飞进来。好在宫殿足够大，不然它非把房顶戳破不可。他虽然知道这只巨鹰没有恶意，但是依旧对它的庞大体型感到恐惧。
面具男人笑着说：“不用怕，它挺温顺的。现在乖乖停在这儿，你可以爬上它的背。”
严双听他说到“温顺”一词顿觉好笑，他可是见过它如何捕鱼的人。那种吓人的气势，早已不算温顺。而且，他也没想到面具男人所说的“派人”竟然是指这只大家伙。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老鹰背部。巨鹰比他想象中更温和。
“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在这里，所以它不敢放肆。”
严双想道，双手抚摸着鹰背柔软的毛羽。宽大舒适，简直就像一张小床呀。
面具男人道：“离开了这里以后，不要跟别人提起我以及这个地方。”
严双问道：“为什么？”
面具男人道：“我不愿别人来打扰我。”
严双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吧。”
面具男人叹气道：“好了，到了分别的时候。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随即又自顾自笑道：“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行了。”
巨鹰舒展双翅，简单环绕几圈便夺门而去。
严双一手紧紧地趴在巨鹰的背上，另一只手朝身后猛挥，并大声喊道：“再见！”
面具男人同样挥手道：“再见。”目送他直至他在视野中消失。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美丽的女子又从暗处走了出来。
面具男人视若无睹，歪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女子朝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便退了回去。转眼间偌大的宫殿又变得空荡荡的。
呼啸的风声不停地在耳边轰响。严双两只手死死掐着巨鹰的绒毛，不敢放开。
巨鹰飞行的速度很快，快得他看不清两旁的景色。它飞得也高，高得他不敢轻易探头俯瞰下方。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频繁掠过脸颊的湿润，应该是云彩。
他还记得妈妈说过，云是水做的。
现在是早晨，太阳方才升起，冷得让他发颤。
他不禁想起最近几天的遭遇，苦笑道：“若不是被那群人劫持来，我还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
所谓天外有天，他尚不知事情总不会轻易结束。既然已经接触到不同于他节奏的世界，他就不能简简单单退出去了。
鹰擅长飞行但不能长久，就像人一样需要休息。
严双倒在鹰背上睡了醒，醒了睡，反复了好几次，等最后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两天后的中午。
巨鹰正低头在一处潭边喝水，时不时用喙啄起一圈波纹。
此处山清水秀，幽静怡人。
严双顺着鹰背滑下来，凑到潭边也不卷起袖子，直接朝嘴里灌水。干净的水流浸润略显干燥的嘴唇，清凉舒爽。
他们歇息了好长时间，直到太阳偏西。巨鹰长叫一声，在严双听来就像约定的口号。两三天的相处，使得他和它培养出一种似有似无的默契。尽管平时都是严双一个人呱呱讲个不停，但是他却真像对着老朋友说话。
天朗气清。
巨鹰翱翔在天际，并保持一定的高度，既不低也不高。过低则容易被猎人盯上，过高则费力气。严双因此得以好好观赏大地上的景色。看着脚下连绵的山脉与河川，他第一次有“一览众山小”的深切体会。
这座庞大的山脉是丽山，向以连亘不绝著称。其自连一体的山脊仿佛是天地的交界线，在斜阳的照耀下，隐隐闪现金色光芒。
一座山峰顶上，一个着灰色披风的壮实小伙子正拉满长弓，凌厉的眼神随着箭头盯向远处即将飞过来的巨鹰。
峰顶离地约三四十丈，距巨鹰尚有近百丈丈的高度。仅凭普通人的力量，箭矢根本不能触及鹰的身体。所以他的行为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
他的旁边站着几个人，和他一样打扮，但是均没有此人外貌俊朗。
有人问道：“如英，能行吗？”
被唤作如英的少年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旁边另一人笑道：“想想咱们如英是谁，武林第一诸葛啸林的亲侄子，能差吗？更何况我们都见识过他的身手，射只老鹰当然不在话下。”
原先那人仍旧担忧道：“我当然清楚如英的本事。可是这只恶鹰最近在这一片区域闹得鸡犬不宁，咱们可不能轻视呀。万一射不中它该怎么办？要不要增派些人手，带一些厉害的武器来？”
“不必，如英的父亲有一项‘穿云箭’的本事，堪称云海一大绝技。他老人家的武功虽比不上其兄，但论到射箭的技术，他稳坐第一宝座。如英早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已承得这一门绝技了。”
那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诸葛如英却突然道：“哦——它来了！”
众人一看，果然前方天空涌来一团黑影。虽然巨鹰处在高空，但是它身躯庞大，从头上百丈飞过依然撼人心魄。
诸葛如英笑道：“就让你这恶鹰尝尝英大侠的厉害！”
说罢，弯若镰月的弓陡然松开，箭矢破空而去，带着划破气流的声音。看似孤单而脆弱的箭竟势如破竹地穿过浓厚的云层，径直刺向那只巨鹰。而且看这架势，似乎真能将鹰射下。
他旁边的人无不惊讶地张大嘴巴。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是此刻亲眼见识到非同凡响的箭法，他们还是大为吃惊。毕竟刚刚那一箭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一步。
伏在鹰背上的严双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靠近，惬意十足。巨鹰随即感知到力量的迫近，双目一寒，侧过身躯。利箭擦着它的右翼射向远方。巨鹰怒目看来，正发现山顶上的众人。
“没中！坏了，它注意到我们了。如英，怎么办？”
诸葛如英冷笑一声道：“真以为我的箭那么容易躲吗？”
他以右手两指划了个圈，本已落至远处消失的那支箭忽又折返，箭镞直指巨鹰。
众人哪想到这支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死死追击巨鹰，前者往东它便往东，前者向西它便向西。当然，他们知道这都是如英的本事。
严双被吓得一身冷汗，双手紧紧揪住鹰背，不敢乱动。巨鹰飞得极快，他看不到底下的山顶上的如英等人，所以不明白，便急切道：“你怎么了？”
巨鹰暴然长啸，猛伸锐爪与身后这支箭缠斗起来。
诸葛如英正色道：“你们赶快下去追击，防止它随时逃跑。”同时从篓中选出四支箭矢，搭在弓弦上。
其他四五个人不敢迟疑，依他吩咐飞奔下了山顶。
只听“嗖嗖”一声，四支箭离弦，就像一株陡然爆开的花的四片花瓣，并沿四方齐攻巨鹰一点。
随着巨鹰身躯的翻转，严双此时终于注意到了异常。箭镞破空的声响环绕耳畔，其中两支还擦破了他的衣服，在肩背两处流下半尺长的磨痕。但是严双顾不得疼痛，深深地感受到危机带给他的刺激和压迫。他也不知道箭矢从何处射来，更惊讶于四支箭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竟可随时调转方向，死死跟在身后。
似乎是因为难以摆脱这几支古怪的箭，巨鹰显得很暴躁。它已经抓断了好几支箭，但是这些箭就跟不要钱似的，一阵一阵地射来，并渐渐密集。它扯断了一支，仍会有好几支接着来。它一边疾速飞翔，一边俯瞰远方。
诸葛如英冷笑一声道：“看你往哪里逃。”收起弓箭朝下奔去，虽然山势颇为陡峭，但他下山却如履平地。附近有更强劲的武器，足以将这只巨鹰射下。
他的伙伴们已经备好了武器。
这是一把巨型铳，高约三十丈，铳口宽大，通体呈古铜色。巨铳安置在另一座高山，四周平坦，树木花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包括山上下来的几个，周围聚集了几十号人，不断移动巨铳瞄准天空飞行的巨鹰。
一个穿花布衣裳的中年男人从容地指挥。
“张叔，怎么样？”
诸葛如英问他道。
中年男人笑道：“得亏少爷箭技高超，能牵制住巨鹰的飞行路线，不然我们又得多耗费些工夫。”
诸葛如英一听便知他已胜券在握。
这个张叔，全名张闲仁，是云洲的兵器大师，不仅靠一双粗手打造出无数神兵利器，而且深谙许多兵器的用法。当今名家的随身武器多半出自他手，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云洲第二林渊道人的“千虚”。而说到他对运用武器的真知灼见，光从每年有数万人拜访求见就可以体会了。既然他如此自信，那么那只鹰就逃不走。
巨鹰正向这边靠近，张闲仁已经扬起了手臂，只要轻轻挥下，巨铳就会发射炮弹。所有人都在耳朵里塞了两朵棉花，如果不这么做，巨铳的声响便会震伤在场的所有人。
老手一落，轰隆巨响。巨铳的反冲使得众人所站之地沙尘漫天，整片山野随之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