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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孩子。”神父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还在装糊涂,张幕心想。他准备亮出底牌,省得这个老家伙一会儿翻出《圣经》给他朗读。“神父,您认识童教授吧?”“哪个童教授?”神父还在装。“童江南。”“童--江--南?”神父向上翻着白眼,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来了吗?”张幕不耐烦地问,他现在很讨厌神父的表情。“对不起,想不起来。在我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名字,我从童年开始回忆,现在已经回忆到青年……”“够了!”张幕突然大吼一声,“我来找你,本来是件好事,也是你多年来一直向往的事情,可是你偏偏把它弄成一件恶心人的事。你和童教授曾经在一起商量,一起去北方,去帮助共产党,对不对?”“我不知道什么共产党……”“我现在让你知道,我就是共产党,专门到香港接你来了!”张幕说完,眨着眼睛,期待神父做突然醒悟状,然后老泪纵横,大喊一声,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可是神父无动于衷,像快要睡着了。张幕开始生气,他耐着性子说:“神父,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紧迫,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赶快上路,很多同志都在等你。我们坐船走,一条很大的船,全部都是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像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神父突然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你病得不轻,现在,请你接受主耶稣吧,或者转身。”“转身干什么?”张幕不解地问。“离开这里,回你的邮局。”张幕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他的脸腾地红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神父手背上的青筋一样鼓。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能再让这个老家伙演下去,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好在屋里只有神父一个人,这就好办多了。

“神父,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张幕捂着裆部,假装尿急。“可以,去吧!约翰福音第35节里说,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张幕忍着强烈的厌恶,走到洗手间,从兜里拿出手帕,又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旋开瓶盖,往手帕上倒了一些液体。做好准备后,他开始大叫:“救救我,神父,救救我!”神父走到洗手间门口,看见邮差倒在地下,面色苍白,像是发了急病。他刚想上前把邮差扶起来,没想到邮差顺着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到怀里。神父没有力气抵抗,只能像个干巴巴的老媳妇顺从地倒在邮差怀里。邮差用一张很干净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

5秒钟过后,手帕松开了。神父感觉洗手间的顶灯在旋转,而且越转越快。他无力地躺在邮差的膝盖上,喃喃说:“新约《马太福音》中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两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张幕抚摸着神父的脸庞,说:“好好睡吧,你这个老东西,我不打你右脸,也不打你左脸,上帝在你的梦里等你呢,我的孩子。”神父闭上眼,昏了过去。

现在唯一难办的是,他没有多大力气拖动他。神父虽然瘦,个子却高,体重似乎比看上去重得多。他想,还是叫辆计程车吧,好让神父尽快步入幸福时光。把马修神父弄到租住的别墅,时针已指向下午4点,张幕累了一身臭汗,他把马修拖入盥洗室,三下五除二扒光神父黑色的长袍,把他放在了浴缸边上。他太瘦了,像英伦兄弟火柴厂制造的火柴。用红矾钠氯化钾等成分配制的药粉就放在衣柜里,他需要注入半浴缸水,然后把那包可爱的药粉放进水里,剩下的就看神父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王锤天黑回家之前,这项工作必须完成,要不然他无法解释这一幕。但是过程永远比结果有意思,他想看着神父慢慢消失,而不是最后用长勺捞一捞,看有没有未消化的骨头。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是对他聪明才智的一种肯定,想要享受这个过程,就必须要有音乐来伴奏才行。上次准备蒸发涂哲时,还有台破旧的留声机吱吱呀呀转着。这次租住的别墅,则什么都没有。他有点后悔,事先应该有所准备,哪怕去一家当铺,买一台二手留声机就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只有当铺才有他想要的留声机,他需要破旧、沧桑的感觉,最好唱盘生锈,无法顺利转动,那样的歌声更令人心迷。银嗓子龚秋霞的歌喉可以变成男低音,像个醉汉,摇摇摆摆徜徉在午夜的街头。

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烂醉如泥,在四川宝兴县一个名叫灵关的小镇被共军打死的。

张幕大学期间加入军统后,在一份内部文件中看到一段关于那段战事的背景资料。资料上写道:“1935年6月中旬,朱、毛与徐向前股合于宝兴一带后,各匪意见纷歧,旋起内讧。至9月初,毛匪泽东率伪一、三两军团窜甘入陕,朱匪德率其一部仍留川西草地,与徐匪合编为七军,人约二万余,枪约一万四千余支。”当时,国民党四川剿匪总司令刘湘在川拥有人马16万之多,蒋介石一边命令刘湘在天全、宝兴一带阻截共匪,一边又高度警惕刘湘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他积极筹备西康建省委员会,表面上讨好刘湘的叔叔刘文辉,实际则缩小刘文辉戍区,暗中内定李抱冰为未来的西康省主席,达到分而治之,统治整个川康。与此同时,蒋介石又在重庆设立“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重庆行营”,直接对四川各军发号施令。而一向唯蒋马首是瞻的戴笠,在该行营设立“渝三课”,辖蓉组何龙庆、康组徐昭骏,收集各军情报,找寻口实,以便分化。张幕的父亲张茂清正是康定组组长徐昭骏手下的特工,他表面上担任剿匪先遣队队长,跟共产党打仗,实际上卧底川军,收集川军情报。那天,他们跟一小股共军交上了火,当他们气喘吁吁追至宝兴县灵关镇后,共军已经向硗碛、懋功一带溃逃,精疲力竭的他们决定停留在灵关休整待命。当晚,他的父亲张茂清喝得烂醉,在出去解手时,被杀回来的共军候个正着。父亲手下的一个士兵后来对张幕说,共军根本没有往硗碛一带溃逃,而是埋伏在附近一座直上直下的大山,当晚杀了个回马枪,他父亲是被一个共军头目打死的。那个头目枪法很准,抬手一枪,把他父亲的下巴给打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枪,半边脑袋又给掀掉了。他的母亲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她告诉张幕,他父亲生性风流,当晚看上了灵关镇一个姑娘,他赴姑娘之约,被从后门冲进来的共军杀死的。那个姑娘不是当地人,而是“红军”里一个普通卫生员,她装扮成当地姑娘,勾引他父亲,最后把一直穷追不舍的先遣队队长给解决掉了。不管哪种说法,父亲是都被共产党干掉的。母亲后来得了重病,临终前她拉着张幕的手,含着泪对他说:“记住谁是你的杀父仇人,一定要为你父亲报仇雪恨。孩子,我和你爸爸在地下等你的好消息!”母亲带着对他的嘱托走了,也从此奠定张幕一生的信念:不杀光共产党,誓不为人。

“碎了的心,无从补了……”张幕哼了两句龚秋霞的歌,眼睛滚落出两滴眼泪,泪不大,却晶莹。张幕抹了一把脸,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这些眼泪只献给父母。他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缸里放水。他用手试了试,水很凉,有点扎手,不过没关系,那个瘦得像火柴棍的神父是不会喊冷的,他将在睡梦中走向幸福。张幕从衣柜取出那包配置好的药粉,用勺子舀了两勺,放进水里。浴缸里的水顿时由清澈透明变成鲜艳的橙红色,像一池又酸又甜的橘子水。他刚想伸手再试试水温,想看看变了色的水是否温度也变了,但马上又缩了回来。他后怕自己的行为,忘了这时候手一旦伸进水里,整个手掌就没了。

“枯了的花,无从开了……”张幕哼唱着龚秋霞的歌,抱起神父来到浴缸边。先放脑袋还是先放脚呢?先放脑袋吧!那样,神父更没有什么痛苦了,他能在一秒钟之内感受到幸福。想着,他就把神父的脑袋放进了浴缸。他本想拽住神父慢慢放的,谁知脑袋进去以后,身体就强烈地想进去,张幕竟然抓不住,眼看着神父自己溜进了那池橙红色液体中。

浴缸里的液体突然开始翻滚,一缕橙烟升起,神父开始变绿,液体表面也浮起一层绿色的气泡,盥洗室充满刺鼻的酸臭。

快结束的时候,张幕竟然有点害怕。他倒退几步,颓然坐在地下。正在这时,他感觉盥洗室暗了一下,好像谁挡住了光线。他抬头一看,见窗户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变形的脸,有人爬在窗户上正向里偷窥。

“谁?”他大吼一声,猛地蹿了起来。盥洗室一亮,那人在窗口不见了。张幕跑进卧室,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必须抓到这个人,没有谁能偷窥到他的秘密,谁看见谁死。他跳下台阶,向屋后跑去。盥洗室的窗户在后面,那人跑不远的。果然,绕到房子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画面:那个他特别想见见的老妓,一只手提着拐杖,一只手提着旗袍的下摆,亮出恶心的大腿,正往远处跑着。只不过她没有拄着拐杖,而是像拿着一支冲锋枪似的,看来她的腿脚没有任何问题。老妓的头发披散着,像老鹰的尾巴,在风中飘扬,她的速度不错,这么大岁数还能跑这么快,让张幕啧啧称奇。但是再快也快不过张幕,他只用了10秒,就跑到她身后20米的地方,再过几秒,他顺利地抓住她的头发,利用惯性把她狠狠摔在地下,然后用膝盖压住她的胸骨,厉声问:“你他妈到底是谁?”就在张幕伸手想抓住老妓的头发时,老妓突然站住,猛地转身面对张幕,手臂一举,手掌向前,大吼一声:“别追了!”张幕愣住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老妓扯下假发,又扯下脸上的假皮,把拐杖丢在一边,颓然坐在草地上,气喘吁吁。他向张幕扬了扬手,断断续续说:“我……有……心脏病……病,别……追了……”这一幕完全出乎张幕意料。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眉毛描得像一刀弯月,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脸被一层白色的粉末覆盖着。张幕举着枪,慢慢来到那个男人身边,蹲下,问:“喂,我说老兄,你他妈装神弄鬼,扮成一个老妓女干什么?”“让……我歇歇……”他还在大口喘着气。

用了10分钟,那个男人才缓过劲来,他盯着张幕问:“你小子刚才说什么?”张幕沉着脸,说:“我说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装什么让人恶心的老妓女,还拄着一根檀木拐杖,跟真事似的。”“什么老妓女?”“我看你这个样子就像清末的妓女。”“你见过清末妓女什么样儿吗?”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执行任务装扮成什么样都是合理的,跟清末没关系。我现在是成功的,连你都认为我是一个老妇。”“可是为什么非要打扮成老妇呢?”那男人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说:“我还能打扮成大姑娘呢!”张幕用枪指着那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打扮成嫦娥都不关我的事,现在关我事的是,你是谁?”“我警告你,张幕,把枪给老子拿开!”男人的口气一点不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怕说出来吓死你。”“你快点吓吓我!”张幕催促道。“前军统二处上校,现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特派员党勋琦。”“来头真大!”张幕揶揄道,“我当年也在二处,怎么没见过你呢?”“你在二处哪个科?”党勋琦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侦防科。”“我在中共科。按说我们两个科来往应该很密切,应该见过你,也可能当时我是副科长,开会都不在一个会议室。再说,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看党勋琦这么瞧不起自己,张幕有些不快。其实,军统时期他从没在二处待过,也没在其他处,他是戴笠当年精心挑选的一批特殊人才,享有军衔待遇,并以编外人员的名义潜伏在社会各个领域,然后根据情势,伺机而动。这个秘密计划恐怕连党勋琦这样的二处上校也未必知道,只有像毛局长那样级别的官员才清楚。

“我好歹也是个小官啊!”张幕准备逗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哟?你是少尉啊中尉啊?”“少校。”“少校?”“你应该知道军统局的规定,大学生从少校起叙,高中生从中尉,初中生从少尉起叙。你从少尉升到上校,中间的艰辛谁人能知晓啊!”“是啊,还是你能理解。咦?你这是在讽刺我文化低吧?你大学生了不起啊?”党勋琦有点冒火。张幕嘿嘿笑着,说:“是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一进军统局就是少校待遇,这显然不太公平。是吧,上校?”“说到我心坎上去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公平而言。你过去一直在二处吗?”“没有。”“哦?那你去了什么站?省站还是区上?比如渝特区、川康区、西北区、晋陕区,或者在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华北办事处、五原办事处……”“都不在。”“难道在海外站?马德里、孟买、仰光……”“看来上校对我不是太了解。”“我得到的指令是,全力辅助你在香港行动,为你扫清障碍。至于你过去在哪里,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你叫张幕。”“知道我叫什么就够了,其他的你没权力知道。”张幕的口气逐渐硬了起来。

他一听对方说扫清障碍,心里就腻烦,“其实,我用得着你扫障碍吗?”“用不着?你以为我想干这事?我等于拿着一张草纸,追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擦屎,你以为我喜欢闻你屁股上的臭味啊?”这个比喻把张幕激怒了,他提高嗓门,问:“跟你多委屈似的,你擦着没有?”党勋琦也冒火了,他站起来,狠狠把烟头摔在地下,用脚碾着,说:“你以为你屁股干净吗?我为你擦了几回你知道吗?”“不知道。”张幕梗着脖子,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屁股。“我这辈子最恨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一样,其他人都是废物。你挟持绑架涂哲以后,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说来听听!”“新西伯利亚咖啡厅一个叫邛莉的女孩,供出你乘坐的计程车的车牌号,于是我,咔嚓……”党勋琦用手掌在脖子那里一横。“杀了?”张幕吃惊地问。“是的,留着她干什么?虽然她当时的记忆不太全面,但我担心她会想起整个车牌号码,或者想起其他什么别的。”“她向谁供出?共党特工?”“是的,共党特工沿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运输署,这个人是《大公报》编辑办公室副主任,叫许才谦。于是我又咔嚓……”党勋琦用手在脖子那儿又是一横。这次张幕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跟他一样凶残的杀手了。“事还没完。晚上,在宪发纺织厂门口,我终于把那个老司机给等来了,我害怕他透露出去你的住址,于是我接着咔嚓……”党勋琦刚想抬手把手横在脖子那儿,张幕立即打断了他,“这就是你为我擦的屎?”“怎么?还不多吗?”张幕大声说道:“有个屁用!你杀了咖啡厅的邛莉,杀了报社的副主任许才谦,杀了计程车司机,目的是什么?是掩盖我的踪迹,对吧?可是共党当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党勋琦说:“年轻人,别发火行不行?不能因为共党特工的嗅觉而否定我的工作。没错,他们很快就知道你住在哪儿了,问题是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不提前给你堵这些漏洞,难道任凭共党特工追着你的尾巴跑吗?你就像一条狗,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根本不顾后面到底有没有人跟踪,我都怀疑你没有受过军统的训练,竟然留下那么多屎橛子。”“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也是你杀的吧?”“是,他们想通过教授的女儿找到你,不杀他,他就会一直跟着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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