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过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清冷的月光还未完全隐去，我却已经早早地坐在镜前等待宛陵为我梳妆了。她仔细的为我打理好耳边细碎的发丝，又将步摇为我插在发髻上，紧接着便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蹲在我身前，抬起头看着我：“娘娘真的要去楚国谈和吗？”我听出了她语气里满含的不舍。
听她如此一说，我心头一紧，却还是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开口：“当然要去。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说罢，我拿起她放在我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中，垂下眼眸，却对上她一双微红的眸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奴婢总是不放心娘娘，总觉得这次谈和不会那么容易。若是在梁国还好，可是这次谈和是在楚国，奴婢真的怕娘娘会有什么危险。”她轻轻地说着，就连语气中都带着一分颤抖与担忧。
我用手抚过她的小脸，安慰着她：“不会的，我是梁国王后，就算那个楚王再丧心病狂，也不会为难我的。你就听我的话，好好待在正阳宫里替我打理好一应事物，不要再跟着我去楚国了。”
“可是，可是奴婢想随娘娘一起去，奴婢想照顾娘娘。”她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地面。
我不能让她跟我一起去，因为我还不知道楚王是怎样的人。兵荒马乱的日子，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和我带去的人。所以，少带一个人去，也许就是少一分牺牲。
“不行，既然本宫命你留下来打理正阳宫就有本宫的理由，你怎么能违抗我的命令？”我的语气有些重，听得她目光中划过一丝慌乱。
叹了口气，我轻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答应过你会平安回来就一定会的。你别担心我，好好地在宫里待着，懂了吗？”
她低眉敛目，最终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隐隐地听到了黎明前的暗夜里突兀地划过一声鸡叫，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我透过珠帘朝外殿看去，只见一个小婢女正着急地朝内殿走来。
“王后娘娘，宋将军到了。”她低着头，微弱跳动的烛光下，我甚至难以看清她的面容。
“好，既然来了，那我便随他一起出发吧！”唇边划过一丝释然的笑，我轻拍着宛陵的肩膀：“去吧，去把我的包袱给我拿来。”
宛陵答了声诺便去为我拿包袱了。我掀开珠帘缓步走到外殿，就见宋祁正站在殿内候着。他微低着头，双眼看着地面。身上依旧是一身银色雪亮的铠甲，烛火的映衬下，那冰冷的铠甲上倒是添了一层微暖之色。
“宋将军来了。”我开口，目光淡淡地看向他，就连语气也是那么平静。
听我说话，他抬头看向我，一双眸子炯炯有神：“臣怕耽搁了王后娘娘的行程，便早些赶来了。”
我听完，点点头。他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大殿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娘娘，包袱奴婢为您拿来了。”我转过头，看见宛陵正手中携着两个包袱朝我走来。
我接过那两个包袱：“好，既然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那便出发吧！趁着早，我们也好能早些到楚国。”
说罢我便走到殿门口，宛陵跟在我身后。跨出殿门之际，她悄声对我说：“娘娘不去看看殿下了么？”
我心里一沉，摇了摇头，苦笑着：“不必了，等我回来再去看他吧。”
宛陵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我却是摆了摆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境。他没来过，我便也堵着气不去。我要远行，而且是为他的国事而行，他不来看我，难道还要我去看他么？不见也好，至少我能踏实地去和楚国谈和，再不用去在乎陈启，更不用去介意他淡漠的态度。
尚未到寅时的梁宫是寂寂无声的，只有正阳宫这里一片灯火。宛陵小心地将我扶上马车，马车缓缓地从梁宫里穿过，宛陵走在马车的左侧，陪我走到宫门处。一路上，我掀开帷帘，有些出神地看着木窗外仍有些漆黑的夜色。没有人送行，只有宋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马车的前头，旁边走着几个护送的兵士。
尽管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些，可当我真的没见到陈启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阵落寞。今夜月色正好，映得青石砖的地面上片片清亮之色。如此良辰美景，不知道陈启此刻正宿在哪里呢？听说那些新选的秀女里有个王氏女子很得陈启的宠，恐怕陈启此刻正流连于王氏之怀早已将谈和之事抛于脑后了吧！
想到这，我将帷帘放下，收回了手。夜，很冷，丝丝寒意从指间开始侵蚀着我的身体，一点点蔓延开来。我打了个寒战，有些瑟缩地扯紧了身上的披风。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便又是一片光亮了。几十名守门的士兵正严阵以待，火光下，他们的脸颊微红，神色也略显倦怠，却仍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宋祁走上去和兵士们说明了情况，马车又开始朝前缓缓挪动了。走到宫门处，宛陵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来。待我从马车上下来，她回过身。却在回身之际，有些微怔。
我轻声询问着：“怎么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欣喜地开口：“殿下他，他站在城楼上。”我顺着她眼神所及之处看去，只见那灰蓝色的城墙之上，正有个人负手而立。我看向他，他似是也在凝视着我。
心里蓦地就涌上一股暖意。陈启是特意为我如此吗？本以为去楚国之前我再也无法见他一面了，没想到就在此刻，就在此地，他正站在城墙上，在我身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去的背影。
此刻的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内心深处那一片似是早已死去的荒芜之地仿佛又开始偷偷地滋生出希望，有些惬意，有些雀跃，一颗心好似又开始跳动。
可是，此刻的我，却无法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也无法触摸到他的双眉，就如同两颗明明深爱却又被万千沟壑阻挡着的心，难以靠近。
眼神仍在望向那人，我微微启唇，用自己都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轻轻说着：“陈启，你会等我回来么？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同现在一样，静静地等候我么？”说罢，两行泪水早已难以抑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我决然回身，不让他看到我擦拭眼泪的脆弱一面。跟宛陵交代了几句话，嘱托她好好留在正阳宫打理事务，便匆匆上了马车。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进了马车，我再也难掩心中痛苦，任凭眼泪滑过两颊。这么久了，也不想再压抑自己的心情。既然受了这么多委屈难以诉说，那么想哭就哭出来吧！至少能好受些。
眼泪一点点滑落，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宋祁在最前面策马扬鞭。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哭过，也从不知道，哭竟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哭累了，我就无声地掉着眼泪，听着骏马飞驰的蹄声，斜倚在马车上。帷帘翻飞，朝阳慢慢升起，映得外面一片绿色的草原时隐时现。过了这片草原再走不远，便是楚国的地界了。我用丝绢擦去残留在脸上的眼泪，慢慢平复着情绪。
眼看就要过了这片草原了，宋祁让队伍停了下来。摇晃的马车不再颠簸，没多会儿，我就听见宋祁在马车外禀报的声音：“启禀王后娘娘，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楚国地界了。臣只能将娘娘送到此处了。接下来，就让副将军杨尚送王后前行吧。”
听得他如此说，我慢慢走下马车，看着宋祁和他身边那个副将军杨尚，淡淡开口：“好。辛苦二位将军了。”
宋祁朝我施礼一拜：“娘娘若是谈和得成，便给臣来封密函，臣便会即刻带着左昭前往楚国。”
“好，那便按将军说得做吧。”我点点头，同意了他的主意。
宋祁却又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只是臣走之前，还想给王后见一个人。”
我有些疑惑：“见谁？”
“出来吧！”宋祁朝着身后队伍里喝了一声，立刻有个小卒快步朝我们跑来。
只是那小卒一直低着头，让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抬起头来。”我轻声命令着。
那小卒一听，也只得慢慢抬起头，有些畏惧地看着我。
只见那银色的盔甲下，竟是一张面庞白净的女子的脸。她的眼神里，有些心虚，有些担忧。
是宛陵！
我退后一步，千般万般嘱咐，她终究还是没有听我的话。
见我有些呆愣，她立即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娘娘莫气，这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是奴婢缠着宋将军让他帮我一次的。娘娘要是罚，便罚奴婢一人吧，千万不要迁怒宋将军。”说罢，她的眼里早已溢满了泪。
宋祁也在我身边劝说着：“是啊王后娘娘，臣也是被宛陵姑娘的诚心所感动才决定帮她一次的。此次来楚国路途遥远，娘娘若是身边每个人照顾又怎么好？所以臣才会将宛陵姑娘带来。娘娘若是生气，便责罚臣吧！”说罢也是跪在我跟前。
我从呆愣中缓过神来，慢慢走上前，先是扶起了宋祁，又接着扶起了宛陵，看着他们二人，缓缓开口：“本宫谁都不会责罚。宋将军和宛陵，皆是一片赤胆忠心对待主子，本宫又怎么舍得责罚。既然事已至此，宛陵，先去马车上把衣服换了吧。”我轻拍着宛陵的肩头，唇角凝着笑意看她。
她一听我松口，忙跑到马车上将衣服换了，不一会儿，便着了一身青色衣衫缓缓走下马车。
宛陵走到我们跟前，朝着宋祁施礼：“今日之事，多谢宋将军成全，奴婢感激不尽。”
我轻轻叹息着：“你呀，这么多年了，总是不能让我省心。”
听我如此说，宛陵也羞愧得笑了笑，低下了头。
“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上路吧！”我对副将军杨尚说道，他亦答道：“臣遵命。”
“宋将军，你就在这边等着本宫的好消息吧！”我扬起头看着宋祁，笑得满是自信，尽管此刻的心还是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宋祁也咧嘴朝我一笑：“臣万事皆听王后娘娘安排。”
说罢，宛陵便跟随我上了马车。
此刻，朝阳早已是升了起来，手心了出了些汗，有些微湿。上马车前，我回身望了一眼梁国的方向。
或生或死，大概也只在这几日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