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林飒最终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却只能终生做一个陵役了。
圣旨是这一天的午后传到宰相府的。传旨的大太监高乙面色戚戚,用一把上了年纪的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一字一字传达了圣意:“戴永杲庶出次女戴林飒通敌卖国图谋不轨,本当斩立决……”
读到这里,戴永杲早已汗如雨下,心也凉了半截,饶是经过些场面的,也将惊慌、心疼写在了脸上,到底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这么多女儿中,就数戴林飒最对戴永杲的脾气。虽然林飒是女儿身,但她敢爱敢恨,勇敢、果毅,超过许多男孩子。从小又对父母细心周到,孝顺至极。
记得有一次和嫡姐在后花园放风筝,丫鬟们跟得慢了,二人来到一池秋,那是戴永杲亲自题字取名的鱼池,假山、藕花、锦鲤,景致自然宜人,嫡姐戴疏影平日里极娴静,被元雍夫人管束得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请了京中最好的师傅整日介学苏绣、蜀绣,抚琴、书画也是样样要学。只是戴疏影性子疏淡,母亲让她学她便学了,应付着母亲的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的怒火,虽学得博大,但都并不精通。这一日和性子极野的戴林飒偷偷约了去一池秋给锦鲤喂食,放风筝,谁知一时大意,竟被横生至蹊的杂草绊倒了,身子一歪,跌入了一池秋。
疏影哪里会游泳,一时着了慌,连连喝了好几口水,待林飒将她救起,已经昏迷不醒了。元雍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厉声喊管家万斯通去请了京中最好的郎中,当即揪住立在初秋凉风中湿淋淋的林飒的一个发髻,破口大骂:“你个小蹄子!现在胆子益发大了,竟敢谋害你嫡姐!”
饶是元雍夫人歇斯底里,戴林飒只是默默不语,冷眼看着,仿佛她骂的不是她戴林飒,而是旁的什么人,自己只是个看戏的,更别说分辩几句了。
元雍见她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脸上是一种任尔东西南北,我自岿然不动的桀骜,自然是越发生气,瞪大了眼睛当着下人们的面,不无讥讽地吼道:“真是什么样的贱货母亲就会生下什么样的贱种!”
十四岁的戴林飒狠狠地盯着眼前衣着华贵一脸鄙夷神色的嫡母,那种眼神,是元雍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怎么也不应该是一个十四岁刚刚及笄的宰相府的小姐所应该有的:愤怒,寒凉,鄙夷,绝望,还有怜悯。也不知道是秋寒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元雍竟然被看得背后冷汗阵阵,竟有些理亏起来,但她嘴上依然不依不饶:“看什么看!别说我句句戳中你和你那不中用的母亲的脊梁,就算话重了,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女孩子家的礼数吗?合该被叫作贱种!贱种!!贱种!!!”
戴林飒以一种超出年龄的理智挤出一丝冷笑,那种邪魅的笑,让人不寒而栗,她将头抬得高高的,用目光刺向元雍,一字一顿地说:“母亲大人,我只是觉得你可怜。”
“你!”元雍夫人料不到只“可怜”二字就能将自己击倒,让自己溃不成军,只能语塞,眼看着这个身材瘦弱的小丫头扬长而去了。是啊,自己竟然被这个小丫头戳中了要害。难道,自己不是“可怜”二字的最佳体现吗?堂堂左将之女,母家何其富庶高贵,因为对宰相的仰慕,竟然要在自己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之时,假装大度地把自己心爱的夫君让给一个样貌和地位都不及自己的南蛮女子。命运啊,让元雍结结实实地从高处摔到了地上,还不许在爱人面前揉一揉痛处。元雍也不是傻子,她当然看得出,成色一样的翡翠镯子,送给她元雍时,戴永杲有的是敬,有的是畏,是生硬的客套;而送给玉厄时,则满眼写着爱,写着怜,是夫君对妻子的疼惜。这么些年来,唯一翻身的机会,也因为这个叫玉厄的女子给剥夺了。元雍一心以为,只要给戴永杲生个儿子,只要是个儿子,管他痴的傻的,自己就算是赢了玉厄一回……可是……就连同样的女儿,疏影也只是样貌出众,人却不机灵,不得戴永杲的喜欢,反而是玉厄的长女林飒,戴永杲疼爱得跟什么似的,就连猎场畋猎也带上戴林飒。元雍能不恨,能不恼吗?
戴林飒说得对,自己堂堂将门出身,也是从小学习女则的好女子,竟会为了一个庶民女子而失态疯癫至此,比如现在,听到高乙说道对戴林飒本当斩立决,她竟然会有一丝窃喜,会不自觉地转头看跪在后面的玉厄几乎当场昏厥,心中快慰。这种不能容人的小心眼,是从前自己在闺阁中最鄙夷的,现在自己……当真是可怜得一败涂地。
“念及宰相戴永杲劳苦功高,特网开一面……”
戴永杲长长舒了口气。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罪女戴林飒至皇陵永哀村做女陵役,直至终老,钦此。”
戴永杲瘫坐在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