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每日总要留出时间去外头打探归家苑的消息,打探来的只有只言片语的零星消息罢了。大约是说柳七娘心灰意懒,南下去了淮州,又说是做了旧日情郎的妾侍,又说是哀思过度投了莺脰湖了,看来哪一种说法都是做不得准的。其他的姑娘们命数好的,或是做了显贵人家的丫鬟,或是做了平常人家的妾侍;命数不好的,就只能沦落青楼了。然而空空儿的下落,却是连一星半点都没有了。周渔思不禁忧思重重,辗转难寐。
这样一日复一日,方秀珏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切都淡淡地不动声色,她只看她的书,喝她的茶,吃她的饭,酒是从来不沾的。戴行简只是一味地拿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各种稀奇玩意儿哄她开心。芸娘呢,她落寞地忙忙碌碌,那幅鸳鸯牡丹图,很长时间不碰了,用布幅盖了,收起来了。周渔思冷眼看着,觉得戴行简饶是宰相家的侄儿,这样心智的浪荡公子,方秀珏怎么会看得上呢?戴行简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她呢?想来无非也就是图一时荣华罢了吧。可怜了芸娘的痴心一片,这个疯疯癫癫的浪荡公子,哪里值得芸娘如此为他呢?
这年的冬至,上上下下正吃着酒酿圆子,戴行简宿醉,这样的寒意逼人的早晨,自然是裹着芙蓉被衿睡他的懒觉。方秀珏早早梳洗整齐,在暖阁中静静看着她的《宦海浮沉》,酒酿她是不吃的。
“东家公子的书信!是上京来的!”阿海扬着手中的牛皮纸面的信封高声喊着。芸娘使了个眼色,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小声,愤愤道:“不知道东家公子在睡觉吗?”
“给我也一样的。”那边厢,方秀珏淡淡说道。
“是,东家少奶奶!”阿海闻言一迭儿地应了,咚咚咚上楼将书信恭谨递了。方秀珏眼睛也不抬一下,挥手示意周渔思接了。阿海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嘿嘿笑了两声,又在粗布麻衣衣襟上下意识地将手搓了搓,下楼了。芸娘揣着自己的心思,不是滋味,别过头做活去了。不知怎的,周渔思心里面也不是滋味得很,讪讪地抿了抿嘴,将书信交到方秀珏手中。
方秀珏阅毕书信,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周渔思说:“你要谢我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周渔思知道此刻自己关怀的有两样事情,一件是锦囊的事情,另一件是归家苑的事情,以自己和方秀珏打交道的时日,她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了,恐怕和归家苑有关,或是柳七娘,或是空空儿……空空儿?周渔思心头一跳,继而恢复平静,只作不知,诧异道:“小姐说的什么事?”
“戴家来了书信,说是得了戎州方面的鼎力支持,在平芮光国和高句丽的大战上捷报频频,端王很在皇上面前得脸呢。”方秀珏一边合上书信一边说,“让简哥哥带着我下个月进京呢。”
周渔思心内大大纳罕。向来,宿州城和上京隔水相望,但风格迥异。宿州适宜居住,重商业,桃红柳绿处又不失繁华,然而上京自是金碧辉煌,人烟鼎盛的。凡是图谋权力的,无不对上京垂涎三尺;然而在宿州,你能看到的,不过是凡夫俗子,或者甘于做凡夫俗子的人。戎州风貌迥异,和上京隔得较远,挨近东北边的高句丽,和西北边的芮光国亦有交壤,地形狭长,中央难于管理。加之戎州重武不重文,民风剽悍,自现任州尹郭冲上任后,稍有收敛,但郭冲的权力日益壮大,上京的指令执行起来渐渐不那么爽利了。而宿州和戎州想来没有什么关联,好好的,戎州怎么会对可战可不战的芮光国和高句丽突然积极应对起来了呢?另外,这和戴行简进京又有什么关联?
周渔思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想再问清楚些,被方秀珏打断道:“听说空空儿去了戎州,在今年郭大人的中秋家宴上很是技惊四座,被郭二公子收了做妾呢。”周渔思脸上满是讶异,不过,能有个好的归宿,应该是要替空空儿高兴的。听说郭二公子英武过人,虽然文韬稍逊,但武略很有建树,很得郭冲器重。虽然只是个侍妾,但总归是嫁得了好人家吧。然而空空儿怎么平白会去戎州?郭二公子……郭二公子不正是那日归家苑中空空儿说起的本来和方家大小姐有婚约的然而看上了眼前的方秀珏的那个吗?周渔思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连接着过往的碎片般的记忆,越想越奇。然而她转脸只作不知,笑盈盈对方秀珏深深行下礼去,磕头有声道:“多谢小姐为空空儿筹谋,嫁得这样好的人家!”方秀珏满意地笑了,平静道:“多礼了,本是空空儿自己才貌过人,一副机灵劲儿讨人喜爱,哪像我的那个蠢笨的长姐,虽然依婚约早于空空儿嫁于郭二公子,且是正室,那又如何呢,还不是在同一年被人抢了宠爱去,不知道我那嫡母怎么心疼呢。”方秀珏虽然语气哀婉叹息,但周渔思分明从她的一双凤眼中瞧见了一丝窃窃自喜。
第一场雪早早到来了,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雪子——介于冰和雪之间,小小一粒粒,但却掷地有声。雪子噼里啪啦在踏云驾鹤居的黛瓦上敲打了一夜。敲打屋瓦的同时,也敲打着周渔思纷繁的思绪。周渔思拥着厚厚的棉被,双腿蜷起至胸前,自己将自己用双臂拥紧,想着母亲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想着空空儿,想着芸娘和方秀珏,当然,还有枕头下那一袭银白披风的主人……外面是漆黑的夜,和几盏在寒风中摇曳亮光微弱的栀子灯。耿耿黑夜如斯漫长。
周渔思隐隐觉得自己正在卷入一场漩涡,无法抽离,更无法看清眼前的局面。然而,她还是要去上京的,去上京!周渔思咬咬牙,坚定地将手放在缝了蜀锦绣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