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个时辰,戴不胜收缰勒辔,翻鞍下马,将马缰绳交于小厮有闲,径自向前走去。
再看眼前光景,全然不似杏花楼前:明晃晃一面湖镜,水波潋滟,倒映黛色远山,山水相映,如女子眉目般清秀,并无一丝杂色,亦无半分喧嚣。湖心处一叶画舫,水雾缭绕,月色渐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真如仙境浮槎般。戴不胜并双手恭谨捧着锦盒的小厮有闲信步上了一苇筏子,舟子得了碎银,忙不迭作揖答谢,拔篙起筏向湖心而去。
上得舫来,方才看得真切。画舫朱色,支青色薄纱,悬羊皮风灯,一溜儿,暖融融的灯光,映着鲜艳的赤色田字窗棱,晚风撩起翻飞如蝶的纱窗,煞是好看。
“戴兄来迟,定要罚酒三杯!”来人是个约摸二十上下的少年公子,着石青色束袖锦衣,单挽一个干净发髻于头顶,束石青色发带,发带正中一个“卍”字符,个头没有戴不胜高,微胖身材,圆脸圆鼻,眉眼间一团和气,笑呵呵地就要来拉戴不胜的袖子。
白衣少年戴不胜轻牵一边嘴角,脸上全然没有了杏花楼扶摇阁上的落寞忧愁,收拾了一番心情,换了个人似的,朗声笑道:“宜阳兄说笑,莫说三杯,就是三坛子又何妨!就怕宜阳兄你不舍得这上好的挽云梅露啊!”说罢,向身后的小厮有闲使了个眼色,小厮有闲三步并作两步伸出双臂躬身献上锦盒。乌檀木雕梅花锦盒,徐徐打开,金丝软绒铺底上卧一翡翠玉壶。饶是宇文宜阳见多识广,也愣住了神。
“快别在外头吹江风了,快进内室落座。”一位穿暗紫蟹爪菊纹样襦衫,梳如意坠马髻的四十岁上的美妇温声唤道,“胜儿,今日尔音省亲,你伯父又忙于公务,尔音没有嫡亲兄长,特叫你来作陪,才昨日送的拜帖,可不是今日这就准时来了,姨娘甚是欣慰。”说罢拉了戴不胜的手,盈盈步入这鱼听舫的内室。
虽是家宴,这一顿却是杏花楼一等一的大厨也未必做得出来的排场。舫中空间甚是宽绰,放了一张铺赤金色织锦桌布的大圆桌子,桌布四角垂地各挂赤金流苏一枚。桌上满是山珍海味时鲜菜蔬,象牙箸,玉汤匙,琉璃杯,盛具皆是华贵,但却不落入一般富贵人家堆金堆银的窠臼。
主位尚空,主位右侧端然坐着一位十七八女子,纤秾合度,着蜜合色海棠暗纹织锦云衫,梳如意高寰髻,鬓角簪一朵冰种翡翠含笑,含苞待放状,做得惟妙惟肖,如闻芬芳。如云的发间斜插一支嵌金丝步摇,红珊瑚细珠子细雨般淋淋沥沥泄在胜雪的鬓边,直把那半月眼眸映衬得更为灵动。见戴不胜进来,她欠身起座,身旁贴身丫鬟福昕拉开黄杨木圈椅,女子盈盈福了一福,“胜哥哥来了,尔音见过胜哥哥!”说罢,调皮一笑,露出两枚虎牙,“这回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快让尔音瞧瞧!”
“是挽云梅露呢!”宇文宜阳故作神秘道,“可是西域芮光国独有佳酿呢!”
“就你会说嘴!”戴尔音啐道,继而翻了个白眼给他,“半桶水晃得倒响,我要胜哥哥说来我听,必是比你这糊涂酒鬼说得周全些!”
“好了好了”,玉厄夫人嗔怪道,“尔音也是越发没了规矩,女儿家的嫁作人妇,怎可对夫君这般轻率无礼!”
“母亲大人休怪,都是宜阳不好,平日里纵了她。”躬身说完,偷偷看尔音一眼。戴尔音被这模样的宇文宜阳逗得掌不住笑出了声,玉厄夫人亦笑。
舫中的内室不比陆上,随湖波轻轻晃动,内室的几十支手臂粗细的雕金河阳花烛的火焰亦轻轻摇曳,偶有火苗子毕剥作响。花烛烛身灌了沉香屑,随着燃烧,室内有着若有若无的沉稳香气。
看着这暖融融场景,一对璧人恩爱如斯,戴不胜若有所思,目光黯然,但很快回转神来,肃然道:“小妹让宜阳兄费心了。”
“这话让我寒心,显得多生分。尔音纯良率性,正是我苦苦追寻的佳……”这“偶”字还没出口,便被戴尔音牢牢捂了嘴,尔音绞了郁金裙边的梅花缨络别过脸去,螓首深垂,两道流霞挂在她两颊,却是这春日桃花般粉白动人。
约摸又过半个时辰,主位依然空着,戴不胜歉意道:“宜阳兄勿怪,家父今日一早被端王叫走相商要事,去得突然,俗语说长兄如父,由我代为出席,想必宜阳兄不会责怪吧。”
“哪里的话,言重了。父亲大人一向是朝廷肱骨,国事为重,翁婿本是一家,不能为他老人家分忧,我才该自罚一杯呢。快快打开这挽云梅露来!”一时间,众人落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酒香奇异,撩人鼻息,宇文宜阳硬是喝了十七八盏还不停杯,渐臻佳境的众人直呼好酒!
宇文宜阳是益州刺史宇文鹤游之子,生性自由不羁,不喜为官,每日里以寻奇景美酒为乐。戴不胜很是羡慕宇文宜阳的性情和做派,可惜自己身处戴家,身不由己,不能任性妄为,做许多自己不想做但却必须要做的事。要不是如此,当年怎会错过可儿……想到这里,戴不胜自斟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此次省亲,本该是宿州的戴家做东,但宇文宜阳早就看中了数月前这宿州城郊的然别湖的清净美景,更是寻得这一鱼听舫作为家宴地点,不知除了清幽,还有什么名堂。再加上戴永肃公务繁忙无暇招待,便由了这戴家新晋姑爷宇文宜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