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破败庙宇内,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乌云滚滚的天色,面上阴沉沉的不带一丝笑。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袍,袍脚上翻,塞进了腰间的黑色腰带中,脚下则踩着一双宽口黑色长靴,光从一身不打眼的服饰来看,俨然市井中随处可见的寻常百姓。
但若将视线上移,朝着他的面容瞧去,任谁也说不出一个“寻常”来。
只见他二十三四的模样,乌黑的头发高高扎起,仅用一只深黑色的木簪束在头顶。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张疲惫却俊逸的面庞,鼻梁如峰、双目明朗,面容带着几分苍白羸弱,眼皮底下还带着一层浅浅的青色。
谢景重站在门口,雨水落到地面溅起一片细碎的水花,水珠打湿了他的鞋面和衣袍,偶尔有风夹带着雨水朝庙内飞过来,溅得他脸上、脖子上都是水花。
他看得出神,心思一时飞得太远,都没在意身上已湿了大半。倒是他身后有人耐不住,急忙凑过去劝道:“主子,雨太大,咱们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您还是先往里头去歇息片刻吧。”
说话的大汉名叫刘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满脸的络腮胡,看向谢景重的眼神却十分恭敬。
谢景重沉默着没有说话,脸色仍是不虞,看着天空中那滚滚黑云的眼神冷得都能沁出水来。
刘井不敢强拉,只能斟酌着语气,压低嗓音轻声又劝了几句。
片刻后,那阴着脸的青年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收回不虞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朝着内堂走去。
破庙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腐朽破败的气味弥漫着,和雨水携带的土腥味混在一起,令人难以忍受。
内堂里站着十几个男子,皆是粗布麻衣,见谢景重朝着他们走过去都一脸恭敬地喊了声“主子”。
庙内已生起了火,众人已经利索地开始烧水煮食,旁边还用树枝架起了湿衣服,一批人正有条不紊地开始烘烤衣服。
谢景重点了点头,走到众人中间的位置,在草垛上坐下,接过身旁一人递过来的手帕,开始擦拭面部。
身边有人劝他换身干衣服,他面色淡淡地道:“没湿多少,不用这么麻烦。”
“这雨估计得下上一整夜了,你们也都别站着,坐下歇歇吧。”谢景重的嗓音清脆,语气淡淡。他也不让别人帮忙,自己慢条斯理地将湿透的袍角拧了拧,然后就略有点失神地看着火堆,不再说话。
其他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着,依言相继围着火堆坐下。
火光摇曳,将昏暗的寺庙也映衬地多了丝丝暖意,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冒着泡,添加了野菜香料的汤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十几个人分成了三两堆,互相放松下来,在食物的香气中低声说着话。
“嘿,这身子骨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了,才冒雨骑了一天的马,就酸得厉害。”一个脸颊消瘦的大汉一边锤着自己的大腿一边低声嘟囔道。
坐在他旁边的那圆脸大汉一听,坏笑着拍了一下瘦脸大汉的大腿,打趣道:“老蔡,这么快就不行了,你可真是怂啊。”
老蔡疼得嚎了一嗓子,瞪着眼睛就要朝旁边那圆脸大汉一拳砸过去。
两人闹得正欢,刘井皱着眉头制止道:“都小声点,别坏了主子的清净!”
话音一落,那两个大汉立马停了手,噤若寒蝉地朝着谢景重看了过去。
见自家主子没在意这边,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圆脸大汉小声道:“主子估计是一直在想回京的事......”
瘦脸大汉一边捶着腿一边拧眉道:“这要是搁平日里,快马加鞭七天的时间,咱们就能回到京里,可现在长江决堤了,到处都是难民,咱们的脚程再快恐怕也得被拖上十天半月的。”
他们两人在低声说着话,身旁坐着的弟兄们听见了,凑过来也搭了几句。
“啧啧,要说咱们兄弟几个也算身经百战的了,可是这一路过来见过的难民,那眼神可真让人瘆得慌啊......”一个横眉竖目的大汉一边说一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龇牙咧嘴地道:“他们看人的眼神就跟那荒坟前的野狗看肉骨头差不多。”
长江的大水又淹了,三年前才修补的大坝竟然抵抗到一刻钟就塌了,两岸的民众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无数。
毗邻河道的民宅几乎全都被冲垮,河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的人体和牲畜。
黔州四处都是难民,无家可归的难民一路乞巧北上,简直满目疮痍。
长江两岸原是富庶兴旺之地,大水淹没了田地和民宅,导致这些民众无家可归,官府又迟迟不肯开粮仓,这些难民只能一路往繁华的京都而去,寻求一线生机。现在即使是在官道上,也挤满了乞讨抢劫的民众。京城直到现在也没个具体说法,官府不肯放粮,难民们数量又多,北上的难民们常常被州府的官兵挡在城门外,饥寒交迫之下只能抢劫沿途的路人,好获得一口粮食。
“难民再多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咱们还怕他们不成?”有人不屑地反驳道:“别说是野狗了,就算是野狼,也不过是爷爷们刀下的一碗肉而已!”
先前的大汉不服气了,立马仰着脖子道:“几十个人咱们是不怕,要是几百个难民一起上呢?亦或是几千个?咱们皮糙肉厚的不怕死,主子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谢景重坐在一边,耳边听着手下们的话,心中烦闷。
他不耐烦地捡起一根树枝,扔进了火堆里。
“啪嗒”一声,树枝燃烧起来,燃烧的火光摇曳着,将谢景重的脸映衬得不怒自威。
他的动静不大,可是他的手下们却明白主子这是不高兴了,赶紧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一句话。
刘井长得五大三粗却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见谢景重心情不虞,连忙端过去一碗刚刚煮好的汤水,热汤里头还浸泡着那比石头还硬的面饼。
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硬邦邦的,连行伍出身的汉子吃起来都觉得难以下咽,现在是非常时期,四处混乱,想要买到适口易带的饭菜更是难上加难。
“主子,您先喝口水,面饼泡一会就软了,待会再吃也比较容易下咽。”刘井恭声道。
谢景重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接过碗便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水。
汤水里头加了胡椒,一口下肚火辣辣的,谢景重立刻觉得身体从内而外都暖了起来。
他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大拇指摩擦着粗粝的碗口,开始计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从黔州到京城,还要经过几个州府?”片刻后,谢景重看向刘井,问道。
刘井立刻回道:“还有七个,如果接下来没什么意外的话,快马加鞭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就能赶回京城。”
谢景重听了双眉一皱,沉声道:“沿途这么多难民,哪能快马加鞭,一路过去恐怕会被拖上个十天半月。”
刘井沉思片刻,倒是想出了个主意,他斟酌道:“若是要加快速度的话,我们可以把马车留下,人先走。”
听到弃车一词,谢景重登时一愣,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不行,车里的东西不能丢。”
“主子。”刘井劝道:“因为这辆车,我们沿途被难民围攻了数次,带着车只会拖慢我们的脚程......”
他们一行人带着一辆明显装满货物的马车一路北上,不知道惹来多少觊觎的难民。他们就像一只只被逼到绝路的恶狼,盯着马车的目光贪婪又痴迷,连身经百战的刘井被那样的目光包围都觉得有些胆颤。
谢景重沉着脸不回答,摆明了不同意刘井的提议。
刘井还要再劝,突然,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打断了刘井的话头。
刘井当即脸色一沉,“唰”一声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庙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