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节,尔后的出征日旋即而至。
那天是元狩二年,正月十七。
祭过天地,拜过神明,大汉出师西征,陛下远眺西北,对着数十万将士叹吟: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一番叹吟,立时引起了三军将士地动山摇的男儿唱和:大风起,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我等猛士,守四方!
铮铮发亮的战甲倒映着他们士气勃发的脸庞,所有人都充满对西征的信心,但同时也有无法放下的牵挂。我看着他们同一家老小道别的样子,不忍的低下头,逃离了万人誓师的场面。
霍去病虽已为新任骠骑将军,但座驾仍是那匹通身玄色的汗血马,矫健的四肢高大精干,衬得骑马之人也潇洒俊逸,沉稳骁勇。他稳稳的领着军队走在前头,卫青带了一路亲兵随同送行,我窝在后头,骑着座下的这匹银霄马,倒也是万众瞩目。此马全身银鬃,步伐轻灵,比起霍去病的马虽少了分强健,但胜在体态优雅,自然不输一般,果然验证了大宛马商伯古迦所说的出尘轻盈,遗世独立的赞誉。
我渐渐跟上了霍去病,同他一起招摇过市,两马汇合,一白一黑,引得众人频频侧目。霍去病回头见我在后头,有意的稍稍放慢了速度,与我同列而行。
“方才祭祀怎么没见殿下?”他不怀好意的问我,我险些接不上话。
要知道,祭祀屠宰必得见血,而我自从当年见了银奴命丧血泊的样子,心里便存了阴影,如何敢去?
于是,我随口扯谎,“那会儿风大,本王便去别处避了避。”
“哦~想必是殿下前两日吐得搜肠刮肚了,没将养过来吧。”他明显是揶揄我那日醉酒,慌不择处的乱哕一气,我却厚着脸皮,立马就坡下驴,“正是正是~呵呵呵~”
还“正是”?这靖王也是厚起脸来刀枪不入的.....
霍去病冷哼一声不再与我说话,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我眼见李敢等人跟上来,便打马往前,“本王先行!京外驿站见。”
“哇!阿母!那是什么马?”小孩子看见疾风白驹奔过,指着大叫。
“那是仙子下凡的坐骑!”孩子娘的回答差点让霍去病嗤笑出声。
靖王那酒鬼还能算仙子?怕是他冒犯了玉皇大帝,被贬下凡的吧!
他抬头朝那身影眺望而去——
浅笑映梅花,蹁跹如蝶羽。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其实老实说,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貌称仙子也不为过.....
“霍兄?”李敢不知霍去病在看谁,他骤然回神,慌乱答道,“嗯,何事?”
“哦。诺~就是这个东西。”李敢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绳符节,然后朝霍去病递过去,“玫儿叫我给你的。”
“她难道还没想明白?”霍去病反问道,根本不伸手接,不近人情得很决绝。李敢早习惯他在儿女私情上不给面子,但是碍于妹妹的千叮万嘱,他不得不拉下脸来替李玫说话,“我看她是想不明白了!你就收了吧,她亲手做了好些,我和阿翁都有,不妨事的。”说完他晃了晃自己手腕子上的结福绳,“你就当做善事,让我这个好哥哥能交差。”
霍去病听他如此坚持,只得无奈的收下。李敢见事已替李玫办好,便返回归队,谁知霍去病回头就将绳塞到了杨检手里。
“将军?这是——”杨检虽没听到霍李间的对话,可他知道这东西年年都有女子到观里去求,只为自己的亲人、心上人平安归来。
“别人的东西。收好就行。”霍去病嘱咐了两句,两腿却暗自施力,玄马立即呼啸一声朝银霄马方向奔去。
杨检望着远远两马并行,摇头道:“哎~将军又去找靖王殿下了,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哦!”
“靖王殿下别跟错了队,李敢和李大将军他们是往北走的。”霍去病追上我的马朝我说道,我看着出了京后兵分两路的大军,想到此战规划的战期颇长,不禁问:“何时能汇合?”
“大概要等到夏初了。””霍去病略一思衬道。
那就是半年之后了。半年之后,我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都还不知道,能否战中偷空找到银奴的身份,还真是迷茫啊。
我回过头望向长安城,满满一城的浓雾笼罩在上空,连最高楼宇的琼瑶台都消失不见,我眼前仿佛笼上一层不真实的迷离,久久不散。
十六未满,我竟然真的踏出了长安,这座我生活了足足十五年的地方,有太多我割舍不下的人,悔恨的往事。我慢慢的才理解到,雾中所藏的其实不是城,而是一个腐朽枯死的我,只有离开这缥缈之城,我才能重获新生。
霍去病见我怅然所失,随口问道:“殿下莫不是还在想京中的哪位佳人?”
“那恐怕只有阿洛妲有如此魅力能引得本王留恋了~”我反应很快,问起他来,“你不是说阿洛妲也要同去么,人呢?”我故作夸张的四下张望,他见没把我问倒,反被我策了一道,不禁无趣懒怠说:“我已先让她乘马车去往敦煌准备了,行军路上一个女子跟着颠簸,有碍军纪!”
哎呦~什么时候这么怜惜她了?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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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渐行渐远,长安城一寸寸消失在众将的视线里,而琼瑶台的瞭望阁却还有一人独坐,花叙捧着雀舌茶,听见有人进屋,便缓缓启唇,“行到何处了?”帘后有人答:“才出长安不过一县,现已在驿站歇息。”
他抬手饮了一口茶水,那人继续说:“只是靖王不在驿站中,倒和骠骑将军出现在了附近的暮市上。”
话才落音,茶杯便随即在空中滞住,帘中顿了一刻才传来淡淡的问话:“可看清了?”
“小人看清了,正是靖王和骠骑将军。那二人的风姿鹤立鸡群,小人不会认错。”
轻轻搁杯,他站起身走到帘后朝那人说:“靖王身份复杂,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插手干涉。”说完放了张契在那人手里,“这是给你们东家的心意,不必回礼了。”
“是。多谢花先生。”那人熟门熟路的接了契便十分有礼的退出了屋子,花月下看着案上的残茶,喃喃自语——
路途漫漫,殿下好生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