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大选,已经角逐出十六位出色的倡伎[倡伎:唱歌、跳舞的艺人]乐班,不分名次先后,分别是长安烟波阁繁梨花,菊晓,大理竹兰馆瑶姬,回屹灵上湖乐班,楚国曲善馆洛玉........”何皎娘一边念,入口处的帘子一边慢慢放下,待她一一道完,门口从顶楼垂下的锦帘也放尽,上头正是大字书写着此次入坊的各色名字,不论坐在厢房还是立行走廊都能清晰可见。
这样新奇的模式简直是从头贯彻到底,众人都被牢牢的吸引,全神贯注的听何皎娘说:“经过初选,这十六位脱颖而出,本阁阁主特设下此次终选大会,将决定权交与各位贵人,各厢房都按人数备下了牡丹花,在表演中,如若觉得好,便从这帘后抛下,花簇入水自有专人拾捡,最后按所得的牡丹总数决出前三。”
“哦,我说那满案桌的牡丹是干什么的,原来是用来计数排次位的!”载宪恍然大悟的拿着一朵牡丹边说边闻。
此刻在正对着霍去病四人雅厢的酬勤斋里,李掌柜毕恭毕敬的福身呈上一副名册,“阁主,这是何坊主派人送来的花名册,请阁主过目!”我歪在坐塌里亲手剥着一只长得诱人金灿的橘子,所以腾不开手,让赤生捧着略瞟了几眼。
王大人....张大人.......嗯?花月下.....霍......去病?!
这名字哗的就蹦到了我眼里,突突的,好似这三个字格外大似的。
这家伙竟和花月下一起来了?呵,我还道他是个正经人呢,平日装的清心寡欲一心报国的,真真是练家子!
想完,我笑着问李掌柜:“皎娘把你们花家主人安排在哪里了?我怎么没见花先生?”他立刻回话道:“就在正对着咱们酬勤斋的吾省斋!花先生今日带着客人不方便,皎娘就没让他来见阁主。”我手握扇子,稍稍掀起窗纱,果然瞧见对面花霍两人对饮的身影,不觉翘起嘴角。
一舞嫦娥奔月演毕,博得满座“惊为天人”的喝彩掌声雷动,紧接着又是一群身着匈奴服饰的舞伎们从水榭四方鱼贯而入,队形丝毫不乱,一时排成方,一时排成圆,合着鼓点,十分紧凑的舞动,比起嫦娥奔月的清冷,匈奴的舞蹈有着草原之风的豪迈洒脱,水榭四周顿时像牡丹花瓣幕帘一般,花朵从阁楼上蹁跹飘下,场面甚是壮观,霍去病见之啧叹喃喃:“原来这些牡丹花投掷下去是这般景象,倒是奇心巧思。”花月下听见笑说:“据说这是阁主受水帘启发,特意设置了这种票选之法,花色与人资,相得益彰。”
待坊内舞歇歌迟,这第一轮的牡丹落花算是告一段落,众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十六番美轮美奂各有千秋的表演里。载宪一脸沉醉的自言自语:“回屹的乐班竟比不上匈奴的舞蹈,看来这匈奴人也不皆是令人鄙夷的嘛!不错不错!”
所有倡伎在暗中退出至厢房稍作歇息,何皎皎复上水榭,手里拿着一席锦书道:“初轮比试已经结束,容小女子公布所有倡伎所获的牡丹花数目!”说完,把手中的锦书递给了身旁随侍,让他宣读。
在场的人一听,都有些紧张,不觉捏紧手里的酒杯仔细听数。
“繁梨花,牡丹一百二十一朵!”随侍一面念,门口的幕帘一面慢慢下放,上书与所报一致。“菊晓,牡丹一百四十六朵!”才报出两个人,场面便一阵骚动,越往后报,动静越是大,特别是楚国与越国两个乐班,颇受追捧,呼声十分火热高涨。
我留意着对面窗里的动静,隐约见载府的东府大少爷急吼吼的朝幕帘那儿伸脖子,可惜回纥乐班并没有排到前六,惜败匈奴祭祀舞,因此载宪的兴致没了大半,埋头恹恹的吃着坊内自制的月桂糕。李家三郎李敢无心歌舞,倒是看上了房内供翻阅的一本兵书。花月下则和霍去病并排坐在最前头,不时说些品评之语,但霍去病却并不多言,恐怕也只有他在安静的认真观赏。
“下面是六位上榜者两两对决,两人合舞同曲,或合曲一歌、一舞一歌,与先前一样,还是由在座各位决定最后的名次,只是这本轮的牡丹花就不再是计数了!”皎娘的话没说完,议论就已四起,她不慌不忙的说:“牡丹的多少并不能衡量一名倡伎的价值,然而一枚金饼却能。因此本轮牡丹一朵等同金一百,请各位客人自愿兑换,一刻时后,对决开始!”
话音一落,各个厢房就有仆役行动起来了,忙不迭的拿着钥匙去带人领金子兑换牡丹花,就像是投注筹码,不过是将赌博变了种形式而已,不仅名正言顺,而且赌对胜者的赢家也无丝毫回报,所有的钱都上了这晓誉坊的账本子。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窝!这晓誉坊也太会想了,哪里有比长安人更傻钱更多的地方呢?!如此一来过了今夜,烟波阁可就富可敌国了!”李敢如是说,霍去病摇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些物置,乐师,不远百里而来的乐班,罕有且种类齐全的食材哪一样不是万金之数?!只怕今夜过了,空亏才将将填上呢!”
花月下听了,露出赞同神色,“且不论这烟波阁是否获暴利,就看今日这兑换处如火如荼的架势,怕是有人要出手力捧了,要不我们也去换一些?好歹来了一回,总不能要花钱的事来了就干看着。”听花月下如是说,四人都去唤仆人去拿金子兑换,可是皎娘却不知怎么亲自来了,对着花月下施施然见礼:“阁主方才知花先生来了,说先生慧眼识高低,因此不愿让花先生破费,特命皎娘赠予牡丹三十供四位贵客随意打赏!”三托盘鲜花端上来,花月下虽仍谦辞但没有阻拦,稍作一礼道:“多谢贵阁主照拂花某,花某不过是带朋友来凑个热闹,并无甚么品鉴之能,阁主抬举了。”花月下一贯恭谦,可是对一小小舞姬如此客气,霍去病倒是有些意外,所以暗中注视花月下退回到帘前斟酒盘坐,见他将手中青瓷杯往窗外送了送,随后递到唇边小酌一口,像是在与谁敬酒似得,霍去病顺着方向望去,见对面厢房上挂着“酬勤斋”的字牌,疑惑更深——月下今日好生奇怪。
灯光尽暗,舞榭重归宁静,丝竹声都歇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台子。忽的有一串手鼓鼓点响起,并不欢快,反倒是有些迟钝似得,一下一下的击打着,歌声便恰着一位身着番石榴色异族服饰的女子,由舞榭中央向四周散开。
她头上盖着纱,纱上缀着多如繁星的暗纹异域花,看不清长相,只瞧得满头的精致长辫垂下,发尾处都坠着一颗浑圆的珍珠。仔细看发现她并没穿鞋,赤脚踩着鼓点,手脚上涂有鲜红花汁,勾勒出繁复的花纹,盘满手脚面,她时而作翻身拾花之态,时而举杯作饮,舞的独有一番风情,传达着阴郁却无法自拔的心境。
然而当她稍稍仰头,迎向月光时,我心中陡然一凛,沉声说:“掌柜的,请皎娘过来。”
手里捏着探子刚送来的字条,我默念这温婉秀美的异域名字——阿洛妲。
你为何同我的故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阁主,这就是乌孙国的后起之秀‘天百灵’[草原上的百灵鸟,意寓擅长歌唱]。”皎娘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躯壳,我坐在垂帘后头,依稀看见身披月纱的阿洛妲忐忑不安的站在那里,便清一声嗓遣散满屋子的人,“你们都出去,百灵姑娘,请过来说话。”
“殿下——”赤生还未劝阻,我就一个眼神斜了过去,他噎了半天,无可奈何的垂头。赤生从来都是不离我身的,皎娘见此机警的随着挪脚,顿时满满当当的屋子只剩了我与阿洛妲两人。
“刷啦!”帘子被我毫不温柔的抽绳卷起,阿洛妲似乎被惊的一颤,错愕中与我四目相对。
像,真的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眼神,那无措的慌乱,警惕一切的小心思几乎都和银奴当年如出一辙。她如同碧霄的眼瞳在晃眼的灯辉中曜曜溢彩,只消一眼便可沉溺于这绝世的盛颜。然而当她依言跪坐于前时,我看见了她左耳处一条长达四寸触目惊心的疤,难怪要用披肩长发遮住左侧。“小女天生左侧缺耳,是不是惹您厌恶了?那我坐远些。”见多了那些由惊艳转为鄙夷的目光,她已经安之若素。我摆手,“姑娘不必如此小心,在下不介意。”
人无完人,这世间最丑的不是容貌而是内心。
“真,真的?!”她惊诧的扬起头,将信将疑,稚气的口吻如同银奴那样,毫无心机。
“姑娘坐近些,在下有些话要问。”我扬手让她上席,她犹豫再三,还是坐了过来,红着脸躲闪着我直勾勾的目光。“你可是乌孙人?但你跳的可不是乌孙的舞蹈。”
“是,小女自幼长于乌孙,后来家里败落,便将我卖去了龟兹国的一个乐坊,教习小女歌舞,十三岁的时候才被转卖回乌孙,所以乌孙龟兹的舞,小女都通得一二。”
和探子反馈的底细一致,我微笑着点点头道:“看姑娘的容貌就知非一般乌孙人长相,家里是有异族姻亲还是——”阿洛妲听到这儿认真想了想说:“小女的家人都是乌孙人,并没有异族,但是小女确实和父母不太相像。”
“哦,这样啊。”我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看来找寻银奴一族的事颇有难度,此刻一点有用的讯息也没问出来,或许是我了解不深太心急的缘故。罢了,以后若要相见,时日还长。于是我唤来赤生送客,“多谢姑娘今日赏脸来见,我便不送姑娘了。赤生!好生送出去。”阿洛妲识趣的站起来福身告辞,我颇为失望,然而还是朝她多情的笑笑。
何皎皎一步未离门口,等着我示下。阿洛妲出来后小声问她:“请问坊主,这位公子是——”
“河间靖王。”皎娘如实告知,阿洛妲闻名吓了一跳。
他就是长安人说的那个贵胄出身,风流倜傥的靖王殿下?可他生的是那样俊美,不仅言谈举止温柔有礼,听自己说话时也十分认真谦卑,丝毫不介意她左耳缺陷。如此璧人,怎么会招人讨厌呢?
何皎皎看着阿洛妲的神情深深笑着说:“姑娘,咱们大汉有句话叫祸从口出,不知姑娘听没听过?”
“我,我知道,我绝不会多言的。”
当阿洛妲和其他两位倡伎登上舞榭进行最终角逐时,何皎皎也立于一侧主持全局,“各位贵客,今日的三甲已经全部表演结束,位次为楚国曲善馆洛玉三千二百金!大理竹兰馆瑶姬三千一百一十金!”
“好!”在场已经有人高声喊好,打头的两人不足一百金的差距就已决出伯仲,不少人都后悔着自己怎么没多出一百。“还有乌孙天百灵两千七白金!众位贵客稍安勿躁,阁主为大家准备了最后一次转圜的余地,请三位各说上几句,贵客们直接喊金价竞名次,最后所定的最高金价直接加入!”话才说完,仆役便蜂拥而上,全代主子喊起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霍去病注意到对面酬勤斋的那个喊价仆役,三位倡伎他都在竞价,每次都只在别人出的价上多喊十金或五十金,似乎是暗地里抬高竞价,有意让三人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夜风吹起,撩拨着纱帘,他看的仔细,恍惚中看清了对面举杯浅笑的脸,顿时惊诧——靖王!竟是....靖王.....那月下敬酒的人便是........
“小女子没什么能报答各位贵人的,只有献上歌喉,一解贵人忧愁了。”阿洛妲的许诺比起大理的瑶姬直接将身子委于最高竞价恩客的来说,真的是朴素无味。我不过怜情罢了,便为天百灵竞了个两百五十金的高价,示意皎娘结束本轮,谁知对面传来一声:“天百灵,两百六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