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殿外的银杏又开始掉叶子,瓜果都满宫飘香,刘彻才派人告知刘涟漪,他要带涟漪去京郊秋猎。
这可是这大半年来第一个让涟漪感到新鲜的事儿!涟漪激动的睡不着,连夜找出了小时候刘彻送的弓弩,刚想试手就被她拉断了弓。
“这不经用的东西!没有弓我怎么去秋猎啊?!”涟漪坐在寝殿里生闷气,银奴唯唯诺诺的站在一旁,赵梨忙收了那坏弓,“这是什么大事?殿下去求了陛下再做一个就成,别生气累了身子,啊~”她好言哄着,涟漪却没减下脾气,“要是赶制,必定不好。这把小弓是花了半月才制出来的,可我们后日就要出发,来不及了啊!”
大家正抓耳挠腮的不知怎么办,兰予恰好进来,见大家都闷闷的,便问赵梨缘由。
“怎么了?怎么都不高兴了?谁惹公主生气了?”兰予才说完,不等赵梨搭话,贞侍书就抢着说:“公主的弓折了没法用,现在赶制又来不及,大家都在想办法呢!”
兰予朝贞侍书瞟了两眼,似是觉得她抢话不妥,但并未说什么。她略一思衬,忽然就笑了,径直走到涟漪身边说:“臣上次去椒房殿送东西,偶然听皇后说卫大将军刚缴了一批精美的西域弓弩,那些弓中就有女子使的款,公主何不去向陛下讨讨看呢?”
现成的女子使用的弓弩?
“那好!!”涟漪听了高兴不已,“我这就去找父皇!”,赵梨一把拦住,“夜深了,殿下可知这都什么时辰了,明日去,不急的!”
“我一开心,都忘记歇息了~”涟漪难为情的笑笑,偏头见银奴朝她笑,她又说:“那我还要给银奴要一张弓,他也得学学。”
“真的吗?”银奴也激动起来,高兴的在涟漪身边打转,“我以为我不能跟着主人出去。”他觉得出门这样的好事落到他头上太不真实,涟漪却不以为然,“当然带你了!我答应你,你不仅能去,还能跟我一起去打猎!”
“好耶!主人真好!银奴好开心好高兴!”
两个傻孩子坐到一处大笑大叫,赵梨却忍不住要出言劝阻涟漪。
原本涟漪秋猎就得乔装打扮成刘粼掩人耳目,若还带上个银发的奴隶,岂不更是打眼?
“殿——”
“妹妹!”兰予拉住了赵梨,严肃的摇摇头,赵梨疑惑的看向她,听她说:“妹妹想对公主说的也恰是我想要说的话,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为何?”
“是人就会厌倦,公主现在对银奴的喜爱正浓,连陛下都纵着,你要是这样唐突,指不定公主怎么想呢。这次秋猎,若我能借着服侍公子粼的名义前去,一定将你的话告诉公主,细细劝说,定叫公主知道你对她的一番心意。”
兰予的话点醒了赵梨,她这才想起来她并不能作为“卫长公主”的首侍,跟去照顾“公子粼”,何况她此时说了,或许真个会扫兴惹恼公主。这么一想,她不觉感激兰予的帮衬,忙说道:“姐姐说的是,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那好,就请姐姐照看好,若公主不听,就说是我的话,也不致连累了姐姐。”赵梨这话说的情真,兰予顿觉面上一赫,也不好再往下说,便答应道:“哪里的话,你放心。”
.
回到住处,兰予独自去往书房,揭开了案边上的金屉箱子,从里头取出一张梨花花笺。她拿着那花笺坐到案前,略一思衬就下笔写就了几个字,谁知有婢子不防头推门撞了进来,吓得她慌忙将那花笺攥在手里,大声说道:“是谁?出来!”
婢子何曾听过兰予这等严肃的声气,还以为自己做了错事,慌的跪下来,辩解道:“大人恕罪!婢子只是来添灯油,并没有做什么!”
做贼心虚。
兰予强作镇定,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于是缓和了语气,摆手道:“你去吧,无事不要进来!”、
“诺!婢子告退。”
门啪的合上,兰予的心也似那门似的,发出沉闷的咚咚坠响。她缓缓展开青筋立现的手,那花笺早被她捏成碎末,笺上的字若隐若现——
公主.......银.......弓射......
几滴豆大的热泪打在案上,兰予怔怔的愣了好久,仿佛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似的,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新的花笺。
夜黑风高,有两个身影站在茂密的树丛中,一只五指纤长的手递出一个布包,小指上戴着枚素金戒。
“亲手交给李待诏,不可假手他人。”
“诺。”
两抹身影神不知鬼不觉的朝不同方向隐入夜里,只有檐下的黑猫叫了一声“喵”。
.
秋猎的日子晃眼就至,刘彻名义上微服秋猎,实际上仍是带了禁军随护,其中不乏许多年轻有为的良家子奉命陪伴左右。
说是说良家子,可涟漪略一打听,跟着来的都是什么公孙敬声,卫伉、霍去病这些母家亲戚,若以卫长的身份见了面,她还得叫上一声亲表哥。
不过她这次可没工夫陪这些表哥们,她可是来驾马捕猎大展身手的!
一到猎场的大帐,涟漪就吩咐兰予拿骑装出来,兰予却一脸为难,“方才陛下才嘱咐的,说是不让公主一同出去猎鹰,要是公主想骑马,可以让禁军跟着,去西边的树林猎兔子。”
什嘛??!!!猎....兔子?!!
“猎兔子?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猎什么破兔子!!”涟漪简直气得想把手里刚讨来的弓砸了,兰予慌忙抢下来,“公主莫动气,陛下是为了公主好啊!虽然那些人没见过公主模样,扮作男子不会被看破,可是频频在人前露脸,坐实了公子粼的身份,公主要想脱身就难了!”
涟漪哪里听得进去?她二话不说就挎了弓出帐,回头扯着嗓子一声高唤:“银奴!带上你的弓,咱们去猎鹰!”兰予见状急忙朝银奴瞪眼示意,可他本就是个不懂世故的小野怪,眼睛里只有主人,哪里看的见兰予呢,“好哎~”他答应的不假思索,蹦跶的比涟漪还欢快,心已经跟着飞出去老远了。“公主殿下!”兰予一个人被撂在营帐里,眼见自己的苦口婆心全变作对牛弹琴,差点被这主仆气得绝倒。
但是涟漪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虽备受刘彻宠爱,却也不敢太过胆大,海天胡闹。因为她自小就明白,父亲是天下之主,是掌握众生生死大权的人,她本能的遵从帝王之命,乖乖带着银奴去西郊林。两个脑袋在林中时隐时现,又是比弓射,又是比赛跑,打闹的倒出人意料的快活。
晃眼间,涟漪看见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出现在草丛,紧接着出现第二对,第三对。
嘿,果真像兰予说的,这儿真有好多的野兔!
她小声叫住银奴,“银奴你看!那儿有兔子!”她说完,蹑手蹑脚的一步步轻踏过去,趁着兔子闻青草,纵身就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一只花兔子!
谁知涟漪这一扑,将这一片都打草惊蛇了,草丛里的其他野兔有如惊弓之鸟,四处乱蹦,银奴笑着拍手:“哇真的好多兔子!主人快抓快抓!”他也不落后,跟着涟漪去逮,拿小麻绳拴住那些小野兔,不一会儿就追到了树林的东沿。
踢踏的马蹄,天际的鹰鸣,隐隐约约传入耳中,银奴被那远处的一群马吸引,拉着涟漪好奇的问:“主人!他们拿着弓在追什么?”涟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正是刘彻一行人在猎鹰,“身子低一些,别叫他们看见了!”她拉着银奴趴到草丛里,双手托着下巴,小腿却翘起来凌空摆动。
“你看,”涟漪一个个的指给他辨认,“那个骑着高头灰马的是我舅舅卫将军的长子,他旁边的是敬声表哥,那个队伍最前头露出半个臂膀的就是我父皇啦~还有那个穿赤衣挽弓的——啊!?”她说到一半,正要介绍霍去病,忽然惊讶的大叫了出来,银奴忙伸头认真一瞧,原来是霍去病连发两箭,分别中了两只鹰!
“他是在主人寿辰上舞剑的那个公子是不是?”看似是问句,然而银奴的语气却很笃定。他其实对霍去病一点也不陌生,东正街那次遇上霍去病给他解得围,他还记忆犹新。他将涟漪的一字一句都记得很清楚,“霍去病”“卫青侄”“气宇轩昂”“文博武略”,这样零散的词拼凑在一起,激起他心底深深的卑微。只是银奴没想到,连他的主人刘涟漪,都被那马上的男儿郎所吸引,呆看了好半天。他敏锐的观察到涟漪眼里真切的钦佩,然而却在同时升起股难言的委屈——
因为他知道这辈子是永远无法与霍去病相提并论了。
但好在,他曾茹毛饮血几度走投无路过,所以,他不信命。
“主人....我的弓射也很准的....虽然没有霍公子厉害,可也是能射下鹰来的.....只是我是奴仆,不能和主人一起玩....”他小声嗫嚅,又想说给涟漪听,底气却又明显不足。涟漪察觉到银奴的失落,更怕他自轻自贱,于是笑道:“银奴就算没有他厉害,也有很多其他的长处啊!比如,你尽心尽力的陪我,时常逗我开心,不就是最大的长处吗?”
这么一说,银奴果然开心不少,但他的眼光却仍旧在远处酣畅挥洒气力的男儿郎身上流连,“主人饿不饿,银奴有点饿了,我们要不要回去?”他突然要求回去,涟漪以为他不想看见这些人,所以答应道:“嗯,有点儿呐,那我们先回去,等午后太阳下去些,我们再出来玩好不好?”
“嗯!”他释然出明媚的笑容,跑出帽檐的几缕银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着他如水的眼波,更显得红唇皓齿,脸如皎月。涟漪瞬间被晃眼,脑袋里蹦出来一连串的杂书词句——
倾国倾城绝代色,难辨雌雄覆众生。
.
午间用膳,刘彻破天荒的当着众人的面给公子粼赐了吃食,涟漪只好顶着公子粼的身份,装扮一番前去谢恩,以免引起旁人非议。折腾了好半天回帐,正碰上兰予从帐里出来,她便顺手解了披风递给她,一面进去一面问:“银奴呢?”
“瞧瞧,公主一回来什么也不问就找你,银奴,你还不快应一声!”兰予笑的狡黠,朝着屏风后头唤了他一声,银奴应声从后头出来,只是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诺!”涟漪把吃食亲自端到了案上,拉了他坐下,“你看,这是父皇赏我的蜂糖乳鸽,我特意带回来给你,你吃吃看味道好不好?”要是换了往常,银奴不等说就开吃了,可是他这次却坐的特别安分,只是笑着点点头,涟漪见他反应不对,便严肃的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银奴朝着涟漪身后的方向发愣,那个方向恰是兰予坐着在擦餐盘,她连头都不抬,神态自如,仿佛听不见他们说话似的,装聋作哑。
“没有,主人,是我的弓摔坏了,而且方才跑的急,回来之后就难受的很。”银奴原先身子就不好,听他这么说,涟漪信以为真,忙找那些药出来给他,“弓坏了没事,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还好贞侍书备了药,你按时吃了,苦的话就喝点花蜜,等会儿还要——”
“主人,我就不去了。”他打断了涟漪的话,笑的很勉强,“我想睡会儿,主人,可以吗?”
他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拒绝跟涟漪出去玩,那可能真的是病了。
“行,你就休息吧。嗯,要不,我去给你请医员来看?我不放心。”银奴不知道怎么回答涟漪,这时却正好来了婢子通报,“公子!陛下有请!请公子移步大帐!”
一直没说话的兰予立马放了餐盘,走出去打发。
“见过兰大人!”
“嗯,公子知道了,你且去,公子随后就来。”
“诺!”
既然是刘彻找她,她也推脱不得了,只能赶忙换了衣服出去,临走亲自看着银奴躺下,“你好好睡觉,晚上再请医员,嗯?”
银奴眼里亮晶晶的,点头道:“嗯,银奴会乖乖的,主人快去吧。”
涟漪不放心的快步出帐,兰予留在后面给涟漪包鞋靴,银奴突然说:“兰姐姐.....我这么做....主人会开心么......”
“你做的很对。”兰予朝他笑了笑,然而这微笑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