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屋子里静静地。
上官红玉坐在轩窗前的软榻上漫无心思地翻阅书册。忽而,唇角微微上扬,温婉地说道,“来了为何又不进呢,莫非你大老远跑来只为远远看我一眼的?”静默地屋里不见其他人影,上官红玉却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
若不可闻的叹息声,但见一紫色绸袍硕长的身影陡然出现在蓝色水晶珠帘外,男子淡然一笑,倾城倾国,慵懒妩媚。
“江南那边事处理好了?”上官红玉莞尔一笑,清若如玉,沉浮世外。
“玉儿倒是任何时候都记着捞钱为重呢。只是不知可记着日夜不停帮着捞钱的我们呢?”夕轻轻一笑,温润而道,却未回答上官红玉之问。
上官红玉悠然而笑,说道,“单单记得你夕公子一人。”
夕听罢,亦是了然一笑,尽是得意,淡然而道,“夕受宠若惊。”
“你是恃宠而骄。”上官红玉笑语而道。
夕淡笑不语,满是温柔。
“夕哥哥,一直以来,你像亲哥哥一样,是最疼爱红玉的。红玉有你,有小乔,岑月,还有倾笑,有你们陪着,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可是我以后却要和你们一墙永相隔了。”上官红玉看着温润亲近的夕,虚尔一笑,尽是无奈。
她并未解释,她知道夕必定知道她所指。夕的羽影令使收尽天下机密,及时而准确,或许皇上慕容凌在拟旨下达的那一刻消息便已传出宫了。
夕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他人在江南,刚处理完绸缎被压一事,下属就传来话说皇帝刚下旨,封了上官红玉为玉妃娘娘,不日便要进宫。他深知上官红玉的心性,那深不见底,虚伪肮脏的皇宫怎会是她所愿!
所以一得知消息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面对!
看着她努力隐忍着凄苦,心下满是心疼。坚定地说道,“玉儿,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南圣!”
上官红玉淡淡一笑,无奈而又无力的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强大如南圣,我们又能去到哪里呢?”
“玉儿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么?”夕心疼至极。
“我并非不相信夕哥哥,而是我不能走。”上官红玉神情凉苦,满是无奈。
她一直冷漠淡然,孑然独身,此时这样脆弱无助的上官红玉,只会在夕面前展现。
“玉儿难道是为了这相府?”尽管内心不相信,可他还是不得不问。
“相府与我,淡如流水。可夕哥哥你,还有小乔,岑月,倾笑却重于我性命,不管不顾的离去,致你们于不顾。我于心何忍?”上官红玉满目晶莹,却依然淡笑着,坚韧间透尽凌然。
“她们已经同我说过愿与你生死相随。”夕肃然而道,坚定决然,不容置疑。
“你,小乔,岑月,倾笑在红玉最无依无靠的时候陪着红玉,那样艰难才在这里安身立命,有了现在的生活,我怎么能让你们为我从此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夕哥哥说过让红玉做一个有情有意知恩知报之人,请夕哥哥不要让红玉做被天下唾弃的不仁不义的小人,可好?”上官红玉尽是感动,情真意切。
“不好!”夕赌气反悔,满目阴沉,冷气萦绕。
“夕曾说过,只要是玉儿的任何要求和决定,你耗尽一切倾尽一生,也必为我实现,夕可还记得?”上官红玉淡笑而语,无奈他的赌气。也不再称呼他夕哥哥,省得他更加这样耍无赖。
“不记得!”夕依旧坚决不易。
“夕可知,你这样是要逼死玉儿呢。再者,我一走,皇上势必会借此机会降罪丞相府,说上官家藐视皇恩,公然违抗圣旨,到时候就算不诛相府全族,父亲也必是免不了死罪的。虽说相府与我甚是淡漠,可他终归是我父亲,他若真因我获罪,到时候玉儿就是不恭不孝不仁不义的,为天下所不容的!”上官席于她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可是为何非要你来承担,这原不是该你的责任!”夕听罢满是愤然。尽管不愿承认她所说无疑,却也不舍她这样。
上官红玉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莞尔一笑,倾是无奈,淡然开口道,“即使那皇宫是铜墙铁壁,又怎困得住我上官红玉!我也绝不会做那‘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的宫娥,夕还有何不放心的。回去吧,看你定是只顾着回来,路上不曾歇息过的。”上官红玉看着夕眉宇间的疲惫,安抚道。
“可是……”夕还是不愿接受。
“没有可是!夕哥哥是想让我用星云令还是羽翼心主的身份,你才罢手吗?”上官红玉冷然打断,话锋严肃,不容他多说。
夕知道自己动摇不了她的决心,便也不再多坚持,省得徒添不悦,语气一转,慵懒不恭再现,淡然一笑道“玉儿就算要赶我走,也不用动用主上的身份吧。您老人家既不欢迎我,我走便是。”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得,孤然转身,往阳台那方走去。
上官红玉又气又好笑,在他要穿过珠帘的前一刻,上官红玉定然出声,叫住他,温婉而真切地说道,“夕哥哥,玉儿谢谢你。”
夕回身对她温润一笑,倾倒众生,轻道一句,“玉儿你是我千夕在这世上唯一最亲的人。”然后转身离去。
玉儿可知,你的道谢让我心疼,更让我无地自容,我明知你是多么不愿,我却不能不放任你去!我深知你是安慰我,我却又不忍当面在你努力建立的隐忍下,戳破你的脆弱!我要如何,才能将你拉出这浮沉华世的纠缠?
夜尽天明,繁华再现。
一袭雪白纱裙身影步出西院门,身后跟着一身蓝衫绸裙的红拂。
突然两个威武的侍卫闪现在上官红玉前方,挡住了上官红玉和红拂的去路,躬身行礼,没有温度地说道,“三小姐,相爷有吩咐,进宫之前您不能出西院的门。”
上官红玉冷笑,这是被禁足了?
“我要去寺里进香,顺道拜访我师父!”上官红玉清冷而道。
“若属下让三小姐出了西院的门,属下二人也将性命不保,还请三小姐不要为难属下。”两个侍卫恭敬而冰冷地拱手说道,丝毫不见退让。
“好。”上官红玉淡笑而答,一字落已从两人眼前一闪而过,身快如灵,瞬息间两个侍卫便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只有惊恐急转的瞳眸能看出他二人尚存气息。
“鸠尾穴,我想以二位的身手要冲开不是难事,不过这鸠尾穴经属任虚二脉之络,与心脉相连,若强行冲开穴位,定会顷刻间心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二位若不信,自可运气试试,两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上官红玉淡漠平静的说完,语气似是提醒却更似警告。
上官红玉点鸠尾穴之时,也一道点了他们的哑穴,此时两个侍卫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官红玉悠悠然地走了。
上官红玉绕过二人,避开府里小厮丫鬟,从后门出去,一路上倒是未在遇见身手好的侍卫。上官席大概以为那两个侍卫已足以困住上官红玉了吧。
上官红玉带上面纱,出了后门,上了早已等在路边的马车,马车徐徐驶出南城门,出了临安南城门,但见马车绝尘而去,越走越偏,最后没入一片丛林不见了。
约莫两个时辰的时间,马车前面出现了一片世外仙境,这是地处半山上的无数小山谷中的一个,山谷的前方可见山下深不可测的山林,后方则是千丈高崖瀑布一倾而泻,飞流而下的山溪在山崖下汇集成一轮形似满月的湖泊,映天湛蓝,清澈柔和,深处不见底。
湖的那边有一座高出的山凸,上面建一处三层楼阁,独然屹立,名:云月楼。阁楼四周都是一片片红粉交映的桃林,虞舞师傅叫它们:绛千。只开花,不结果,四季不凋。
从湖这畔的谷口到湖那边的阁楼,距离几百丈,却无任何木桥,也无木筏。
还记得很久以前,师傅将内功心法和轻功秘诀教了一遍后,便将自己送出湖外,留下一句:若想要回到云月楼,见到为师,练会了轻功,就可越湖过来。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越湖而去。
上官红玉在林间练了半个时辰,已掌握得七八分的时候,便想试着飞过湖,哪知恰到湖心上方,没有了树林里的树干作借力点,接着扑通一声掉湖里,幸得虞舞在暗中,一下子把她救上来又送回湖外去了。上官红玉足足在湖外练了两天才勉强能过去,可是却只能一个人飞越,若带上红拂依旧越不过去,而红拂没有什么天赋,几月过了也只能飞越个几丈远,翻越个墙头什么的。总不能把红拂丢在湖外不管吧,所以上官红玉还得继续练习。
就这样,上官红玉的轻功便如此了,上官红玉一直不明白师傅为何先不教自己弹琴和舞蹈,而是先习轻功,后来才知,弹琴者需用内力以心挑弦,舞跃亦需要舞者身轻如燕。
师傅独独一句:舞越浮,琴心生,浮沉不沾,绝世独遗。
上官红玉和红拂下了马车,远见一绿纱女子在桃花间矗立,薄纱轻拂。
上官红玉微微由心一笑,一手携着红拂,运气轻轻一提,顷刻便越过了湖,稳稳落在岸上高脚木台围栏内。
提裙走下楼梯,顺着小道穿过桃林,朝绿衣女子走去。绿衣女子长纱拂地,纱袂随风,单肩柳腰,一手拿一紫颈长瓶,一手执一枚单桃枝,温柔而细心地采集着花心的花露。
“红儿拜见师傅。”上官红玉和红拂规规矩矩地行蹲福礼。
“起来吧,今日怎的有空过来?”绿衣女子并未转身,而是一边说话一边温柔的将最后一滴凝露掸入瓶中,声音清若柔婉,沁人心脾。
“红儿想师傅了。”上官红玉温婉而道,语带笑意。
绿衣女子听罢,唇角一扬,停了手里的动作,幽柔地回身,对着上官红玉婉婉一笑,足以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风华而绝代,貌丰盈以庄姝,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朱唇的其若丹。仿若世外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出尘而脱俗。
眼前的女子便是自己的师傅,虞舞。
十几年,她绝世容颜依旧,温婉笑面依旧,丝毫未曾改变。
“确定不是想我的桃花酿而来的?”虞舞淡笑着,走上前来拉着上官红玉往云月楼走去。
“一起都想了。”上官红玉依偎着虞舞走,边走边撒娇道。
“拂儿也是想那桃花酿来的?”虞舞笑着,回眸看着红拂,尽是怜爱。
“不,拂儿和小姐不一样,我单单想师傅的。”红拂娇嗔而道,走上前扶上虞舞的另一边手腕。
“哦,是么,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若是她练好轻功了,每次来着偷个几罐子回去呢?”上官红玉悠悠然一笑,全全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绝对不是拂儿,”红拂立刻跳开去,举双手执白。
“此地无银三百两,师傅可听有过?”上官红玉叹息一声,若无其事的搭着虞舞走了,红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糊弄了,恨恨地拍了一下额,跟上去了。
云月楼里时不时传出上官红玉和红拂互相嬉戏的笑声,回荡在静静地谷中。
上官红玉并未打算当日便返回,既然出来了,好不容易上来一次就过一宿再回去。原先在寺里念经礼佛也时而住上三五个日子,对此父亲和嫡母也并无异议。
是夜,上官红玉让红拂将琴桌搬至桃林,打算和虞舞师傅三人一起听曲赏月,师傅倒也是欣然至极。
酒过半洵,上官红玉和红拂都觉微醺,虞舞师傅的桃花酿回味甘醇,清香久怡,好喝却是容易醉的。
虞舞看罢,心下一片凛寥,惜怜至极。她早已看出她们心中有事,既是她们不愿说,她也不勉强。世事难料,浮尘华世,须得她们自己去临越,任谁也帮不了。
她起身走至琴旁,席地而坐,轻轻地抚上琴弦,指尖轻挑,琴声如珠落玉盘,缓缓而起,幽长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扬起世间悲欢离合,弹淡世人浮尘杂念。
忽而,一个清音悦耳的声音和乐而唱: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
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
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
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
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
琴至歌止。
一曲终,离人泪,望尽天涯路处,却已是相去胜远。
此时月光昏晕下的红拂,是那般的娇弱单薄,伶伶独遗,亦如她幽恸惆怅的歌声,那便是她浮动不甘的内心。
上官红玉记得,这曲名唤《曲玉管》。以前见词曲很好,便想自己抚琴,让她唱来听听。谁知不论如何缠着她,她都不愿。她说唱这曲的人不是已离别就是将离别,不能随便唱,她坚持,自己也没有再勉强。而今,她却自愿唱起,唱起她最不愿唱的曲子,星云风晚时,是那般幽婉动人,拨人心弦。
虞舞不语,上官红玉亦不语,红拂回过迷蒙的眼眸,满是沨潸,却微然一笑,淡然的对着上官红玉说道,“小姐可否为拂儿舞一曲?”
上官红玉回以蔚然笑颜,淡雅淸廖,道“好。”
见上官红玉答应,红拂姣好俏丽的脸上笑容荡开,如沐春风。转而看向虞舞,虞舞会意,淡淡颔首一笑。
“拂儿多谢虞舞师傅。”红拂道谢。
琴弦再挑,婉转悠长,犹如天籁,萦绕山谷,跌宕曲折,清怨绵绵。
流连世间万水青山,超然红尘浮念之外。
红拂幽婉清若之音再起:
纤眉数落江南雨舞溪畔歌南浦
几度飞花携梦去
暗香清浅乱红几度却把归期误
玉帘清卷窗前顾烟柳殷勤绿凝伫
欲语离愁秋渐暮
银萧空远不堪离绪邀月凭栏诉
……
上官红玉闻乐起,凝神运气,往不远处较高的那棵桃树飞去,然后足尖轻轻浮于梢尖之上。琴声奕扬,但见远处月光下形若游丝浮于树颠,弱柳迎风,轻盈窈窕,不微不颤,遗世而独立;
宛若天女散花,螓首后仰,单足点尖,桃花漫落间,白纱四耀时,身灵形缈,再起凌越,旋旋而落,落英缤纷。
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
舞动凌越间,心意相合,气律神凝。
这便是虞舞师傅所说的:舞越浮,琴心生,浮沉不沾,绝世独遗。
琴声戛然而止,音迹荡漾而至,白纱倾然即敛。
琴止,曲尽,舞终。
三人相视一笑,心意了然。
上官红玉仍立于远处树颠之上,气息轻乱,良久不能归息。一曲舞自始至终都以轻功支撑浮于树颠,还要气律调息间蕴力而舞,很是消耗内力,而这些红拂却不知。她要她舞一曲,她便为她舞一曲,倾尽全力,她待她亦是如此。
上官红玉清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兰叶参差桃半红;袍已光驱巾拂尘。此舞名曰:红拂女。”红拂听罢,淡笑无声,泪已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