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早,长空用完早点便去往长安城东三街的阡平巷看院子。不多时便谈妥了,长空以一百二十八两的价格买了那座小院。院子的主人也是真有急事,东西早就收拾好了,签完契约交了房契,他们便搬走了。
眼看时辰尚早,长空边准备去市集看看可有寻工的仆役,院子虽不是很大,但是终归需要人打扫,这活长空可真不喜欢干。
刚转过巷角,便看见不远处宽道边上围着许多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好不热闹。长空从前是个好奇的人,但如今身在长安,最好谨言慎行。正要走开,突然听见些许议论声“真是造孽啊,好好一个姑娘”“那汉子,快别打了,好歹是亲妹子唉”。
长空以为有人欺负小姑娘,还是走上前去。刚拨开人群站定,就看见圈子里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正用脚踢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嘴里还骂骂咧咧:“扫把星,克死爹娘还要来拖累我,今天要每人买你就把你买进醉月楼去,哼。”醉月楼可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妓院,小姑娘进去可就一生都毁了。那姑娘抱着头蹲在地上,也不吭声,看不清脸容。
她止住那汉子的动作,到那姑娘前面蹲下,柔声道:“姑娘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闻言慢慢把手放下,抬头看向长空,长空这才看到她的模样,虽面黄肌瘦却隐隐能看出清秀的模样,挺招人喜欢的。
长空微笑不说话,那姑娘看了半响突然拉着她的手道:“公子就我,公子救我。”那惊惶的声音泛着沙哑,许是常常哭泣导致,她的眼神带着希冀,就等着长空点头。
长空轻笑道:“我正缺个端茶的丫头呢。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姑娘听出长空话里的意思,马上展露出开心的笑颜,像是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跪下向长空磕头,并坚定地说道:“多谢公子收留,歩鱼一定中心侍奉公子,多谢公子。”
这边厢那汉子看长空收下歩鱼,顿时面露喜色,对长空谄媚道:“公子是识货之人,歩鱼可勤快能干了,公子看十两银子可好?”
言罢周围的人汗颜,这汉子也忒心黑了,刚才还在大骂那姑娘,这一下又开始夸了,还漫天要价,要知道,一个丫鬟最多也就值四两银子,何况当街卖已经贬低了她。
长空心下更是厌恶不已,刚才还一脸凶相,此刻却又满面笑容,两面三刀之人着实令人讨厌。
不觉提高了些声音,说道:“你记着,她不是货物。无论从前你是她什么人,既然卖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人,今后你与她再无干系。”不待那人回答,又转头望向周围,朗声道:“诸位乡亲可做个见证,此人苛待亲妹,行为人人可憎。今日之后,他二人再无干系,若再纠缠,休怪我翻脸无情,扭送官府。”
众人闻言应是,看向汉子的目光颇为义愤填膺,显然忘记了方才长空出现之前,他们只是在旁边看热闹,任由那汉子打骂歩鱼,这就是市井小民,嘴上功夫永远超过实际行动。
这时路旁悄然驶过一辆普通的青色马车,车窗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微微掀开,那手带着厚茧,是个常年习武之人。须臾,布帘放下,马车缓缓想着东一街的方向走去,那里住着的大多是这京城的权贵公卿。
那青色马车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棱角分明宛如刀刻,是个俊朗的男子,正是萧府大公子,京城七万禁军统领萧延朗。此时他嘴角含笑,心道:“女扮男装,浓眉大眼,果真相貌平平。”他一眼便看出她是近几日在长安权贵口中聊得火热的述谏考生陆长空,平日冷静自持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他竟在方才循声探人。他自嘲的想,应是大家对陆长空的谈论让自己对她不自觉印象深刻。
长空并不知晓这一幕,她最终给了五两银子给那汉子,便带着歩鱼走了。
在市集寻到一个专做人口生意的牙婆,买了三个男子,三个女子回去,当天就搬入了那小院。
那六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被卖来卖去卖了几次,早已不知家人亲友,更没有像样的名字。
长空给了他们陆姓,为他们取了名字,三个男子分别为:陆平,陆安,陆顺。三名女子女子则为:腊梅,冬竹,秋霜。长空对着他们感激的面容笑着说:“你们既跟了我,从此便与我荣辱与共,我当希望你们平安喜顺,但你们更要有腊梅、冬竹、秋霜那样坚韧的意志,此生唯我一主,永不背叛。”七个受尽穷苦苛待的人看着眼前身着白衣的女子,虽是一个柔弱女子,那清亮的目光却是异常坚定,笔直的身子纤尘不染,是自己的恩人。
七人皆感激涕零,对长空叩首道:“从此只有姑娘一个主子,定当永不背叛,用一生来报答主子救命大恩。”他们身量单薄,说出的话却坚定不移。长空只希望日后再也不要尝到背叛的滋味,并不知道后来的日子七人会用生命来成全她的悲凉。
长空最后留下了歩鱼,歩鱼告诉长空,她家是在长安城近郊的农户,歩鱼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不久她的父亲也随之而去,邻里的人都说是她克死了自己的爹娘。歩鱼从小受尽白眼,唯一的哥哥也因为这个对她极其苛刻,经常非打即骂,就因为她担上了扫把星的名头,一直无人敢买她,更无人愿意嫁给她的哥哥。今年她刚满十五岁,哥哥听人说京城繁华,加之无人知晓歩鱼的身世,定能卖个好价钱,于是便带着她来了长安京城。
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歩鱼的哥哥虽说经常打骂歩鱼,却念在亲生妹妹的份上,一直没有将她买进妓院。可是这来了好几天,带的干粮也快用光了,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又一次粗暴的对待歩鱼,还说今日再卖不出去,就将她卖进醉月楼去。
说到这,歩鱼早已泣不成声,对长空说道:“姑娘便是长空的救命菩萨,从今往后步鱼一定全心全意伺候姑娘。”
长空心中泛起点点酸涩,世上受苦受难的人何其多。她笑着拉着步鱼的手道:“步鱼,人各有命,不是谁能克就克得了的。你不是扫把星。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没见过爹娘,往后跟着我,定不会让人再欺负你。”
步鱼疑惑,问道:“姑娘的爹娘去哪里了?”许是觉得同病相怜,步鱼便直白的说了出来,她不会拐弯抹角。
长空心想,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该见的时候自会见到吧。”
从此,长空就带着她的七个仆从定居在了长安城东三街阡平巷的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等待着述谏考的结果,期间晏卓绎来看过她几次。
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发布榜文的日子越来越近,长空清楚,这平静的生活终究快到了尽头,在后院望着空中自由自在的飞鸟,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羡慕。继而摇头自嘲,心想还未入朝就思恋自由的日子可不好,于是自我摒除了脑中些微的杂念。
华桑承裕十三年三月二十,是个令人激动的日子,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带着紧张又兴奋,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迎来了春闱和述谏考的结果。
果然,长空与章素卿皆榜上有名,长空名列第三,章素卿会元及第。长空并不知道自己原本应是第一,乃因她为女子故而屈居第三。第一名叫谢灵东,由刑部尚书举荐,第二名曰周固,由兵部兵部尚书举荐。
长空入谏廷司已然铁板钉钉,只等三日后于百官早朝入宫面圣,便能授予谏士之职,参朝上谏。而章素卿则要在在次月初参加殿试,才能正在入朝为官。
章素卿当然也高兴不已,非要拉着长空去寇华楼庆祝,还说:“此次我要吃寇华楼八宝脆皮鸭,早就听闻其皮脆肉鲜,微甜不腻,只等揭榜这一日来尝尝。”
长空懒得理解章素卿奇异的思维,跟着他去了寇华楼,落座落华阁。
他们点了一大桌子菜,刚上到一半,晏卓绎便来了。也不知章素卿与他如何相识,两人一见就开始推杯换盏,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晏卓绎只笑着道了喜便不再多言,长空此刻倒成陪衬了。不过她并不在意,此间二人皆是她欣赏之人,看着他们心无芥蒂的把酒言欢,长空却在想不知日后会否依旧如此,但愿吧。
眼看时辰不早,长空告辞回家,走过依然喝酒聊天的二人身边时,眼中划过无奈,划过艳羡。他们彼此欣赏,说话间早已引为知己,仿佛瞬间忘却自我。酒逢知己千杯少,长空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长空在阡平巷慢慢踱着步,她喜欢这样静谧的夜晚,月影婆娑拉长了自己的影子,一路走来大多人家都熄灯歇息了,只剩些微的烛火和哒哒的脚步声伴着自己。
越往前,便能看见远处一点烛火微荡,似在等着什么人,长空觉得那方向有点熟悉。
近了,才看清那是自己家门口,步鱼正提着灯笼往巷口张望,她在等自己。长空心口划过一股暖流,久久不散,唇边不自觉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轻声叫道:“步鱼。”
步鱼自第一日就一直寸步不离长空,长空只当她开始时没有安全感,便未加阻止。今日揭榜,长空未让她跟随自己,但走的时候长空没有漏掉她眼底的失望和惶恐,是怕自己离开吧。长空想着,真是个灵巧的孩子。
步鱼听见长空的声音,提着灯笼快步向前跑去,五级的矮石梯也差点让她绊倒。
“你小心点。”长空叫道。
“姑娘你回来啦。”步鱼轻轻拉着长空的袖摆,眼中盛满喜悦,灿烂的笑容好似要从那张清秀瘦弱的脸上溢出来。
“嗯,快回去吧。”长空的笑容不自觉加大,露出几颗漂亮的牙齿,任由步鱼拉着她走进去。
屋内依旧是那两只红烛,跳跃的火焰似乎在欢迎主人的回家,长空突然觉得此刻的烛火又亮又暖,直照进她的心田,她感觉自己冰冷的心有了一些温度。
桌上的茶温热,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来,这一刻,长空觉得自己又回到无声楼一样。从前无论多晚回去,总是有人在屋外提灯等待,屋内的茶也时刻温热,可是那些给自己无限温暖的人终究不在了。
这些善良淳朴的人不过被自己顺手所救,便全心全意为自己,诚然,长空动容了。这世间尚有真情在,它是无价之宝,无论何时切不可丢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