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半天才缓过劲来,看着凌若冰,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凌若冰指了指彭浩腋下,彭浩拿出体温计递给凌若冰:“裘双喜怎么样了?”
凌若冰转动体温计看着:“还是高烧不退。要不是昨晚折腾那一下,今天就应该醒过来了。”
彭浩琢磨着自语:“按你说的,他的吊瓶应该是被谁做了手脚……”
“刘场长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从昨晚开始,已经对他实行24小时监护治疗了。”
“高参谋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刘场长没有告诉他实情,如果他知道裘双喜差点死了,你也就不会这么太平了。”
“这个刘前进,一天到晚避着我,还能永远不见我了?”
“他不见就不见吧,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凌若冰说得很是犹豫。
彭浩品咂着这句话,说:“为了我,也为了他,我更应该见他。”
高参谋怀疑彭浩醒过来了,否则的话,刘前进不能这么稳当。他拖着刘前进赶到医院,说是去看看裘双喜醒过来没有,可到了医院,他却直奔彭浩的病房而去。刘前进一下子毛了,他跟在后面大呼小叫着:“凌医生!凌医生!”
凌若冰从医务室出来,见到匆匆而来的高参谋,立即明白过来。
高参谋边走边问:“彭浩怎么样了?醒没醒?”
“他……还是不太好。”凌若冰支吾着。
高参谋盯着凌若冰:“我问你他醒没醒?”
凌若冰慌张地看刘前进。
“高参谋,进屋说吧。”刘前进往医务室让着高参谋,凌若冰也赶忙帮腔:“请进,进来说。”
“高参谋!”彭浩出现在病房门口。
高参谋转身,看着彭浩,又看看刘前进和凌若冰,两人都躲开高参谋的目光。
高参谋慢慢走向彭浩。
彭浩说:“高参谋,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吗?刘前进!过来!”高参谋突然吼道。
刘前进无奈地上前,高参谋指着彭浩:“你怎么解释?”
“这个……醒过来挺好,挺好……不过,还得让他恢复一下吧?”刘前进有点语无伦次。
“还恢复什么?你没看他现在红光满面?他精神头好得很嘛!”高参谋指点着彭浩。
刘前进还要说什么,彭浩上前:“高参谋,你想怎么办吧,我完全服从组织上的决定。”
高参谋打量着彭浩:“我现在代表军分区,正式宣布撤销彭浩新锦屏书记职务,接受组织调查!在住院期间,按羁押处理!医院全部由军分区警卫班把守!”
高参谋宣布完命令,匆匆离去。刘前进反应过来,追到院子里,高参谋已经坐上吉普车疾驶而去。
彭浩和凌若冰追到院子门口,彭浩喊道:“前进,按高参谋说的办吧!”
刘前进回头看了眼彭浩,向外面跑去。
“刘前进,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彭浩在后面高喊。
刘前进回到办公室,高参谋已经打了电话让军分区派来一个警卫班。刘前进瞪着高参谋:“新锦屏有内鬼是个事实,可打倒一切、怀疑一切的做法,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对彭浩调查可以,可你不能这么大张旗鼓,搞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
“刘前进!你是新锦屏的负责人,出了这种事情你不认真反省,及时亡羊补牢,好好配合我的工作,还处处设置障碍、打马虎眼、影响调查进度!你以为你干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也就罢了,你再执迷不悟、护着小头,那你就跟彭浩一样有问题!”高参谋大喊大叫。
刘前进把帽子一摔:“那你现在就撤了我的职!”
高参谋强压着火气,深喘了一口粗气,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好了刘场长,我们不争了,你的火也发完了是不是?发完就行了。我再重申一遍,对彭浩的处理决定,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程部长还没回去,不是你的意见是谁的意见?”
“军分区领导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进展,目前停止彭浩的工作,让他接受调查,也是对程部长的爱护。就这样吧。另外,鉴于你在彭浩的问题上态度过于暧昧,我已经向上级领导作了反映,建议你还是回避为好。从今天开始,对彭浩的调查,你不要参加了。”高参谋说完,摔门而去。
刘前进恼火地捶了下桌子,停了停,又捶了一拳,看到桌上的水杯,抓起来摔在地上。
文捷听说关晓渝和侯仲文谈恋爱的消息,开始还不太相信;一天,她偶然看到关晓渝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两人的合影,才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晓渝,你真和侯监区长谈恋爱了?”
关晓渝红着脸:“哪有啊?那天周圆的相机里就剩下两张底片了,说不照就浪费了,硬拉着我们俩充个人头儿。”
文捷盯着关晓渝:“你是机要室的主任,按照规定,有了这种事情一定要向组织上汇报的。”
关晓渝点头:“你是大姐,我应该向你说心里话;你又是副场长,我也应该如实向组织汇报思想。我应该等政审通过后,再和他谈恋爱。只是,这件事……我还没怎么意识到,就开始了。”
“这倒是,谈恋爱不像发起总进攻,号声一响,就开始了。”文捷端详着照片。
关晓渝倒了杯水放在文捷面前:“从我认识他开始,就发现他政治上成熟,政策理论水平高,工作上踏实,待人也热情。我们俩在一起工作,还特别默契,也谈得来……”
“是呀,过去我只知道侯监区长的政策理论水平高,没想到他的辩论口才也那么好。你看他在分析会上的那通发言,把高参谋驳斥得哑口无言。”
关晓渝眼里放着光:“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激情四射、逻辑性那么强的发言,真是太精彩了!过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八股的政工干部呢。”
文捷笑了笑:“老八股,你不也喜欢上他了?有了这次,我看你更喜爱他了!”
“文大姐!”关晓渝佯装生气。
“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也说不上什么时候,是慢慢喜欢上的吧……”关晓渝的眼里盈满了幸福。
“你们接触这么长时间,你对他……是种什么样儿的感觉啊?”
“就是喜欢跟他聊天儿,喜欢给他缝补浆洗。特别喜欢他吹笛子的样子,很像我父亲,觉得跟他在一起,特别踏实……”关晓渝沉浸在无限的想象之中。
文捷笑了笑:“你这丫头有点……恋父情结。不过现在,你这就是恋爱的感觉了。”
关晓渝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像是想起什么:“大姐,你找我还有什么正事吧?”
“刚才说的也是正事。”文捷放下照片,“我过来还想问问,那回特务小江烧档案的时候,都谁的档案被烧了?”
“我一直在整理呢,你等等,我有个名单。”关晓渝回身去文件柜里翻找名单,文捷又拿起那照张片。上面的关晓渝幸福地笑着,侯仲文很严肃。
关晓渝找出那份名单,文捷细细看过,抬起头:“烧了这么多?”
“犯人的烧了还好办,检察院、法院还有备份。难办的是我们管教人员的档案。”关晓渝把桌上的照片夹进笔记本。
文捷又低头看了看:“老侯的档案也被烧了……”
关晓渝点头:“也烧了。不过,他的档案我原来看过,基本上还能记得住。”
“啥时候看的?”
关晓渝脸一红:“队伍从江滨出发前就看过……文大姐,我这样做……不算假公济私吧?”
文捷笑了下:“当然算啦。不过,想看看是正常的,谁让你早就对他有好感了!一个女人要把一辈子托付给一个男人,能不想了解了解他的过去吗?”
关晓渝感激地说:“谢谢文大姐。”
“那你说说看,都记住了些什么。有没有挺特别的。”
关晓渝想着:“侯监区长……参加革命以后,他的历史还是挺清楚的。是个老革命,立的功挺多的。不过……”
“不过什么?”
“他有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弟弟。当时,对组织上隐瞒过,为这,他还受过一个处分。对这个弟弟,他从没有跟我提过,可能是觉得丢人吧。其实,咱们队伍里的很多同志,都是跟反动家庭决裂后走上革命队伍的。侯监区长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并不代表他的革命立场有问题,他真的用不着惭愧。”
“那份处分材料,也被烧了?”
关晓渝点头:“那份材料是一野党组织当年审查侯仲文的询问记录。不过,大致内容我还记得挺清楚。”
关晓渝的讲述,把当时侯仲文接受询问的情景如实再现到了文捷面前—
面对一男一女两位政审干部,一身戎装的侯仲文身板挺拔地坐在桌子旁:“我1937年投奔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后来入党,历史是清白的。”
男政审:“侯仲文,你的光荣历史档案上都有记载,组织上不会抹杀你的功绩,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重复了。”
女政审:“我们俩找你谈话,是想让你交代问题!”
侯仲文:“交代问题?我自从参加革命,走的路一直挺顺,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挫折,也没有背叛党的言行。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我没有什么问题可交代的。”
男政审:“你的弟弟是怎么当上了国民党上校的?”
侯仲文:“自从我参加革命以后,就没跟他有过任何往来,更不知道他当了国民党军官。”
男政审:“你去延安之前,没和他打过照面吗?”
侯仲文:“我们俩吵过一架……”
女政审:“为什么吵架?”
侯仲文:“我说共产党好,是抗日的队伍;他说国民党好,是正规军。于是,我们俩大吵了一架,就分道扬镳了。我只身去了延安。”
男政审:“知道他后来都干了些什么吗?”
侯仲文:“我以党性担保,不知道!”
男政审:“想知道吗?”
侯仲文:“当然想。”
女政审:“为什么?”
侯仲文:“免得政审时一问三不知,落个对党组织不忠诚老实,隐瞒家庭历史……”
女政审:“把侯仲武的反革命罪行告诉他。”
男政审:“你的弟弟侯仲武是国民党上校军官……”
侯仲文:“他……他罪该万死!”
这份询问记录,关晓渝看了无数遍,现在文捷对这份政审材料的关注度,让关晓渝也忐忑不安起来:“怎么?侯监区长有问题吗?”
文捷斟酌了一会儿:“我想多了解点情况……”
高参谋从军分区调来的警卫班傍晚来了。冯小麦端着一个大搪瓷缸打了饭回来,发现门口警卫已经换了人。他被拦在门外。
冯小麦火了:“你们干什么?我是彭书记的通信员!”
“那也不行。没有高参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一个警卫战士态度蛮横。
“凭什么?我给彭书记送鸡汤!让我进去!躲开!”冯小麦也蛮横起来。
“不行!”两个警卫战士强硬地拦着他,“再不走,我们就执行纪律了!”
“你执行吧!来啊,来,开枪啊!有种你开枪!”冯小麦挺着胸膛,直逼得端枪的警卫战士连连后退。
躺在病床上的彭浩奔到门前,看到冯小麦正和两个警卫撕扯,一个警卫战士动作很大,冯小麦端着的鸡汤洒了一地。冯小麦抓着警卫战士的枪不放:“有种你毙了我!”
彭浩断喝:“小麦,住手!”
冯小麦是哭着被凌若冰拉走的。彭浩回到病房,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他趴在桌前写了两行申诉材料,撕掉扔在一旁。桌上,已经有不少团成一团的纸张。
凌若冰端着药盘进来,悄然站在彭浩身后。
彭浩站起来,一回身,将凌若冰手里的药盘撞翻,药片散落一地。药盘落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彭浩走到门口,看到两个警卫,又愤怒地折回桌前坐下。
凌若冰蹲下,捡着散落地上的药片,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起身把药片和水递给彭浩。
彭浩不动。
“不吃就不吃吧,看看这个也行。”凌若冰收起药,指指放在桌边的那本《西游记》。
彭浩盯着书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凌若冰,轻声说:“药给我吧。”
彭浩接过药,吃下去。
“干什么?你们!让我进去!”走廊里,传来柳春燕的叫喊声。
持枪的警卫拦住柳春燕:“你的证件。”
“我……我是这个医院的护士!我一天进出一百遍,你们还要拷问我一百遍呵!”柳春燕的喊声引来不少病人和医护人员。
严爱华跑过来,对警卫战士说:“这是医院护士,没事的,没事的。”
警卫战士放进柳春燕。
“我去犯人病区送药,回来他们就这样!这哪还像医院,干脆也改成监狱算了!”柳春燕朝严爱华嚷着。
“行了,你安静点,病人还要休息哪!”严爱华走开。
凌若冰出来,柳春燕跑过来:“凌医生,这算怎么回事呀?太叫人气愤了!”
柳春燕的眼里涌满泪水。
这时候,冯小麦流着泪水正在向刘前进哭诉刚才在医院受到的委屈:“他们凭什么不让我在彭书记跟前?连鸡汤也给打洒了……”
刘前进虽然听得一肚子火气,还是不得不安慰冯小麦:“行了,你一进来就哭个没完。这段时间你先在我这儿吧。”
冯小麦哭着说:“彭书记呢?他根本就不是在那儿养病,我看跟坐监狱没什么两样。”
刘前进瞪着眼:“你给我闭嘴!就你会说……”
冯小麦撅着嘴。
刘前进指着冯小麦,又指指马大虎:“你们这几个通信员啊,一个比一个脾气大,这农场都快装不下你们了!”
马大虎委屈地撅起嘴:“我怎么了……”
刘前进大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知道啊?”
马大虎不服地瞅了眼刘前进。
刘前进对冯小麦和气地说:“彭书记的事,组织上会管的。你别胡思乱想。这一阵儿,你先去……后勤科,跟着甄科长干,给我长点精神头,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冯小麦不语。
“听见没有?”刘前进突然大声。
马大虎和冯小麦都被吓了一跳,冯小麦点点头。
马大虎有点胆怯地看着刘前进:“场长,晚上……还给高参谋加菜吗?”
“你说呢?”
马大虎小声说:“……加吧……”
刘前进突然吼道:“加个屁!就让他吃辣椒!让他辣嘴、辣心、辣肺、辣肝!辣死他!”
马大虎跑去告诉食堂不给高参谋加菜了,不想食堂已经为高参谋炖了一只鸡。马大虎把香喷喷的炖鸡端给刘前进:“食堂今天勤快了,早就做好了。你吃了吧场长。”
刘前进看着扣碗里的鸡,轻叹一声:“还是拿给他吧。”
马大虎不动。
“你怎么回事?送给他!”刘前进挥挥手,马大虎不情愿地端起扣碗往外走。
文捷进来:“这……怎么不吃了?”
马大虎气呼呼地出去。
“你说这个高参谋,啊,”刘前进指点着窗外,“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他还这么气人!”
文捷坐下,听刘前进又数落了半天高参谋,一直没插话。刘前进一挥手:“行了,这号人我还真是拿他没招,以后躲着吧。有事啊你?”
文捷舒了口气,把关晓渝和侯仲文谈恋爱的事说了,刘前进倒显得很平静:“老侯岁数也不小了,这是好事。组织上早应该帮助人家考虑这件事了。对了,老侯的档案是不是也烧了……”
“烧了。不过晓渝对他档案上的情况可以说烂熟于心。你看啊—”文捷掏出一张纸:“这是晓渝写给我的。你看,青化砭伏击战,侯仲文是第一纵队尖刀排排长,立过一次三等功;羊马河伏击战,他任一纵突击连连长,立过一次三等功;蟠龙攻坚战,他是一纵教导旅独立营营长,立的是二等功。每次立功的光荣证书,晓渝也看过,白纸黑字大红印,都是货真价实的。”
刘前进看了看那张纸:“按照晓渝和侯仲文现在的关系,晓渝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这个你放心,不光是对侯仲文,对待工作,晓渝肯定是认真负责的。我们俩曾经在一块好几年,我了解她。”
刘前进苦笑:“我跟彭浩的年头倒长了,打小光屁股长大,他现在是人是鬼,我不也糊里巴涂的吗?”
“别人听了你这话当不当真我不知道。可我清楚,你这句话是违心的。在老彭的问题上,我始终认为,就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我也相信,内鬼绝对不是他!前进,你也一样。”
刘前进叹了口气:“这句话,在逃狱事件出现前,我也这么说过,可现在的情况……咱们还是都理智一些,抓紧时间挖出这个内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