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长办公室里,三个人围坐桌前。刘前进不见了既往与彭浩在一起时的那种散淡和无所谓的情态,他看着彭浩的目光充满敌意:“你那儿有地道口,犯人怎么会知道?”
“那是内鬼给犯人提供的情报。”彭浩语气平淡。
“这么说,军装、手枪、手电筒还有匕首都是内鬼提供的了?”
“当然!”
“那你为什么要给裘双喜一支烟?”
“那支烟如果有问题,我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吗?”
“你也可能明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支烟不会被怀疑,才故意那么做!”刘前进冷漠地把头转开。
“你放屁!”彭浩终于忍不住了,“早晨我都不知道裘双喜被关了禁闭!如果他不被放出来,我这支烟怎么给他,还能跑到禁闭室里送给他?你长点脑子好不好?”
刘前进回过头:“那你给裘双喜的烟里有一张纸条怎么解释?”
“我不想解释!我给他的烟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烟卷,怎么会有纸条?如果真有什么纸条,那裘双喜就应该偷着去看,而不会堂而皇之地让别人看到!”
刘前进逼视着彭浩:“你是说—你给他的烟卷让别人调了包?”
“对,肯定是被人调了包!”文捷很激动。
刘前进说:“裘双喜上午关了禁闭,下午就利用干活的机会逃跑,那他得到这支烟的时间一定不会太早。那谁又接触过他?这个人是谁?”
彭浩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既然认定我是内鬼,把我抓起来算了!”
文捷急了:“彭书记!刘场长没这个意思!”
“他就是这个意思!”彭浩吼道。
刘前进也大吼:“彭浩!你少这么跟我说话!我要能肯定你是内鬼,还会在你面前这么跟你罗唆吗?”
彭浩气得喘着粗气,双手捂着肚子。
刘前进还在吼着:“下午的事实就摆在那儿,看见的不光是我刘前进一个人。你让我不相信看到的东西,那你就给我拿出证据来!还你自己一个清白,让我看到你的清白!”
彭浩不知道是被刘前进气得还是胃痛得厉害,他的身子哆嗦起来,脸涨得通红。
“场长,你别说了!”文捷也吼起来。
房门突然被推开,高参谋一脸怒气出现在门口。
沉默了半天,刘前进起身:“高参谋?你怎么来了?”
“你把我逼来的!还有脸问!”高参谋压抑着火气。
文捷拉过椅子:“高参谋,您坐。”
高参谋不理文捷,指着刘前进:“好你个刘前进!程部长在军区开会,一直惦记着你这里,怕有什么事。我三番五次给你打电话,你倒好!一个都不接!一个都不回!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有哇!你什么时候来电话了?我怎么不知道。谁接的电话?怎么没告诉我?马大虎!”刘前进朝门口喊。
马大虎跑进来。
刘前进指着马大虎,恼火地问:“你接过高参谋的电话吗?”
马大虎摇头:“……没有。”
刘前进一拍桌子:“你给我查查,谁接了高参谋的电话没及时报告,查出来我关他禁闭!去,这就去查!”
马大虎蒙头转向,刘前进努了下嘴,马大虎离开。
“太不像话了,我非查出来处理他不可。”刘前进怒气未消。
高参谋拿起桌上的电话摇把:“给我接军区办公室—”
电话里没有动静,高参谋低头一看,电话线已经被扯下来了。
“刘前进!”高参谋指着电话线。
刘前进佯装才发现:“哟,这怎么掉了!这线三天两头掉,我老想叫人修修,老是忘。高参谋,怪不得没听见你的电话,这都掉了,我上哪儿听去!文捷,快给高参谋倒水。一会儿让伙房弄点好吃的,好好招待招待高参谋。”
文捷应着:“好,我马上去。”
高参谋举手制止:“不用了,你们都出去,我和刘前进单独谈!”
文捷看看刘前进,又看看彭浩。
彭浩往外走。刘前进示意文捷,文捷跟出去。
彭浩站在门口,文捷关上门:“彭书记,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彭浩转过头:“怎么,今天的事没有跟程部长汇报吗?”
“我听刘场长说,程部长去军区开会了,得两天才能结束。他不想让高参谋插手这件事。所以就……”
“还调查?还调查什么?”屋子里传来高参谋的吼声,“刘前进,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吃干饭的?我一到新锦屏就知道谁是内鬼嫌疑人了!”
彭浩往门前凑了凑,想听清楚里面的谈话,文捷推着彭浩:“彭书记,快回去休息吧。”
高参谋的吼声传出来:“这么多的嫌疑摆在你们面前,为什么彭浩到现在还没有接受审查,你们就这么让他逍遥法外?”
彭浩扶住墙。
文捷扶住彭浩:“彭书记,高参谋还不了解情况,你不要激动。”
彭浩憋着气,一口鲜血喷在墙上!
“彭书记!彭书记!”文捷吓得喊起来。
“嘭”的一声房门被推开,刘前进看到慢慢跌倒的彭浩,大惊失色地喊:“老彭!”
夜幕下的新锦屏寂静如常,农场医院里,却是一片忙乱情形。急救室里,昏迷中的彭浩口眼紧闭,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凌若冰给彭浩挂上吊瓶,在手背扎上针。
刘前进焦虑不安地看着,高参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刘前进轻声问文捷:“昏迷了一晚上,到底是什么病?”
文捷说:“手术后遗症急性发作。”
高参谋问:“没有生命危险吧?”
文捷不愿回答高参谋的话。
刘前进追问:“有没有啊,文捷?”
文捷说:“用上药,病情会得到缓解的。”
刘前进往外面走,高参谋和文捷跟在后面。文捷关上急救室的门。
刘前进说:“没有生命危险,我就放心了。文捷,彭书记就交给你和凌医生了。要给他用最好的药!一定要让他早日康复!”
“嗯。”文捷点头。
“有病治病我不反对,病治好了,该审查还得审查!”高参谋板着面孔,“我提醒你们,不要被一些表面的假象给迷惑了!”
文捷不满地说:“他吐血你又不是没看见!昏迷了一晚上也是事实!这有什么假象不假象的?高参谋,对犯人我们还要讲人道,何况老彭还是我们的同志!”
高参谋说:“他现在还算不算我们的同志,这谁也打不了包票!”
“你……”文捷看着刘前进。
刘前进欲发作,还是忍住了。
高参谋说:“文捷同志,对彭浩积极治疗我不反对,不过,但愿你说的人道,不是以给革命造成巨大损失为代价!”
高参谋离去。
刘前进朝着高参谋的背影低声骂了句:“鬼迷心窍!”
文捷茫然地看着刘前进:“下一步怎么办?”
刘前进摇摇头:“高参谋把结论下了,放在谁身上也接受不了啊!”
文捷说:“上一次那些材料和药品被土匪劫走了,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彭书记也太倒霉了。”
“是啊!高参谋把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一说,彭浩他到底是人是鬼,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文捷颇感意外地看着刘前进:“那你还那么说他!”
“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不过,彭浩这个病犯得挺是时候,不然,咱们真得把他关起来接受审查啦!”
“这倒也是……”
刘前进叹了口气:“一会儿,高参谋还要召集开会哪……你就别去了,省得听着憋得慌。”
“别在这时候惹他不高兴了。”文捷无奈地说。
这个会议规模挺大,除了农场领导,王友明、关晓渝、甄世成、严爱华等人也来了。搞这么大阵势,是高参谋要求和希望的。他翻着手里的材料:“这些材料我认真研究过几遍了,从郑运斤、苟敬堂、小痦子的审查材料,还有对侯仲文、王友明、冯小麦几位同志的调查情况来看,我认为,彭浩在这件事上的做法,绝对不仅仅是几个疑点的问题。我们如果把这些疑点联系起来看,就会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按照高参谋的分析,彭浩是在头一天晚上写好了一个纸条,然后塞到烟卷里的:“裘双喜和郑运斤逃狱的一切详细安排,都在这张纸条里。下一步,彭浩就要借着到监区检查工作之便,把这张至关重要的纸条送到裘双喜手里。”
众人像听天书一样,盯着高参谋。
高参谋接着说:“裘双喜放风的时候,看见彭浩抽烟,就凑到他跟前要了一支烟。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彭浩把纸条传给了裘双喜。”
文捷说:“高参谋,不论是事实还是你刚才的假设,都是裘双喜向彭浩同志要的烟,并不是彭浩主动给他的。”
高参谋盯着文捷:“是裘双喜要的,还是彭浩主动给的,这有区别吗?”
文捷说:“区别大了!如果彭浩主动给他烟,你可以怀疑彭浩的烟里有问题,通过烟卷向他传递逃狱的事。事实是裘双喜先向彭浩要的烟,彭浩是被动者,不可能传递什么信息,他们的逃狱也就与彭浩无关了。谁先谁后,谁主动谁被动,你要搞清楚啊,高参谋!”
高参谋敲着桌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更是精心策划,有预谋有准备的!”
文捷失望地摇摇头。
“裘双喜拿到这支烟卷,并不知道里面的详情,他匆匆忙忙回到监舍以后就把烟卷掰开,翻出里面的纸条。他看了纸条后很兴奋,没想到那个谁……”高参谋翻看手里的材料,“对了,叫小痦子看见了。这个裘双喜还挺知道保护内鬼,他把纸条当场嚼烂吞下了,他怕小痦子告发他,破坏了他的逃跑计划。有了前面的周密安排,裘双喜和郑运斤便利用下午干活的机会,以上厕所为由,从暗道里逃走了。对于新锦屏监狱里的暗道,裘双喜再清楚不过了。在厕所里,他们俩杀死了没有防备的两个战士,钻进了暗道—”
按照高参谋的想象,裘双喜和郑运斤从暗道来到彭浩的办公室,拿走了彭浩为他们准备的两套军装和两把枪,又钻进暗道逃跑了:“内鬼之所以这样做,是怕他们从门口出去目标太大,所以才让他们返回暗道,从另一个出口逃走。这两个人临逃走时,还不忘用文件柜挡住洞口,这是多周密的安排呀!”
高参谋正讲得有声有色,刘前进突然笑起来,突然爆发的笑声让所有人都蒙了。刘前进拍着巴掌,孤单单的掌声颇具讽刺意味。这笑声和掌声,让高参谋一时不知所措。参加会议的人们更是神态各异,他们不解的目光在高参谋和刘前进脸上徘徊、游移……
“刘前进,你是为我刚才的推断喝倒彩吗?”高参谋终于镇定下来,他盯着刘前进冷冷地问。
刘前进笑着摆手:“不是。我是为你丰富的想象力喝彩!”
高参谋说:“我只是把这些材料上说的情况,用我的话给联到了一起。我的推断可没有一处是平白无故杜撰出来的,对吗?”
“对。从材料上来看,你的推断严丝合缝。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说对。”
“什么问题?”
刘前进说:“我在提审郑运斤的时候,有一个问题没弄明白。那就是他们两人为什么要到屋里去一趟,他们直接从另一条暗道里逃走不就得了?”
众人点头。
“当时郑运斤回答,军装和枪都在‘那间屋里’。我说这个有点说不太通。既然有人给你们准备了这两样东西,直接把东西放在暗道里,让你们拿走逃跑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费劲巴力拐个弯?郑运斤没回答我。我又问他,说你和裘双喜取了东西以后,为什么又把文件柜复原,把墙上的石板挡上,是怕暴露了,还是要为什么人打掩护?郑运斤也没回答我,还偷偷看了我一眼。这老小子一低头,还有他偷着瞟我那一眼,让我看出来了,他还有话没说。我就激了他一下,说他太不像个军人了,素质太差,说谎都说不圆溜!你们猜怎么着……”刘前进看着大家,故意卖着关子,“郑运斤当时就急了,急赤白脸地说:‘我没有说谎。不信算了!’他还说,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还真不会说!当时我虽然摇头表示不信,其实在心里,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
“荒唐!”高参谋指着刘前进,“你刘前进是新锦屏劳改农场的场长,一个犯人的话你居然当真。刘场长,你太容易骗了!”
刘前进一笑:“你错了高参谋,正是因为郑运斤的讲述不像你推断的那样严丝合缝,我才更愿意相信。因为这件事从始至终的主谋是裘双喜,郑运斤不可能每件事都清楚。他如果知道,就不可能在有些问题上说不清楚!”
高参谋说:“你是说既然内鬼给他们俩准备好了衣服和手枪,不应该放在办公室里,应该是直接放在暗道里,让他们直接拿走逃跑,对不对?”
刘前进点头。
高参谋笑了:“这个正好说明内鬼的狡猾之处,他不愿让自己暴露得太多,而是让逃跑者自己去取;这样,即使出了问题,他可以装作不知,洗脱得干干净净嘛!”
“不对。”刘前进摆摆手,“如果内鬼想藏得更隐蔽,干脆就不该让逃犯进他的屋子,那样蛛丝马迹都不会露。”
众人点头,交头接耳。
刘前进说:“内鬼这样做,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故意放烟雾弹,引着我们把目光集中到彭浩身上!”
侯仲文说:“对,我觉得是这么回事!”
高参谋站起来:“刘场长,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完全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我说的,却是犯人的供词和咱们管教的说法。这两种结果,你说哪一个更可信?”
众人窃窃私语。
高参谋清了清嗓子:“虽然现在最终的结果还没有水落石出,但是鉴于目前彭浩身上的疑点太多,我建议暂时停止彭浩同志的工作,马上进行隔离审查!”
刘前进说:“彭浩同志因病住院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现在决定对彭浩停止工作、隔离审查……我觉得太草率。我建议还是暂缓一下,能不能等他的病情好转了之后再考虑。”
高参谋果断地说:“不行!不能因为他病了,审查工作就停下来!”
文捷说:“在一切情况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这样对待彭书记是不是不太妥当?他现在还生着病,这样做,可是火上浇油啊!”
高参谋严肃地说:“彭浩要是块真金,就应该不怕火烧油炸;他要真的是内鬼,这次就让他原形毕露!”
沉默。
刘前进刚要说什么,侯仲文突地站起来:“高参谋!就是监狱里的在押犯病了,还得保外就医呐!彭浩现在不过是个被怀疑对象,他还是组织上任命的党委书记!如果因为被怀疑了就停止工作,那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新锦屏的每一个干部都是怀疑对象!如果这样,我们的工作是不是都不要做了,都要接受审查?”
全场皆惊。关晓渝瞪大眼睛看着侯仲文。
高参谋一时语塞,顿了顿后,语气严厉地说:“侯仲文同志,你这是混淆是非!是搅浑水!在座的哪一个人有彭浩的嫌疑大?新锦屏的哪一个人有彭浩的嫌疑大?你指出来!”
文捷表情复杂地看看高参谋,又看看侯仲文。
侯仲文目光扫向大家:“彭浩同志是嫌疑大,可这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内鬼!难道没有嫌疑的人,就一定不是内鬼吗?这种人如果是,那说明他隐藏得深,潜伏得深!他把我们的眼睛都蒙蔽了,这种内鬼比嫌疑大的人还可怕!”
文捷要提醒侯仲文什么,刘前进碰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