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部长正在办公室看文件,门被“嘭”地推开,高参谋冲进来:“程部长,彭浩抓住了!他在锦屏镇还杀了人!杀了文捷!”
程部长一惊:“啊!彭浩杀了文捷?”
高参谋脸上闪着兴奋:“我已经派人把他押过来了。这次派了两个班,他是插翅也难逃了!”
程部长问:“他是要逃出去?”
“不是,他是从外面回来,好像是要回新锦屏。”
程部长意识到什么:“他已经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高参谋一时语塞:“……是不是……有更大的阴谋?”
程部长思忖着,突然下令:“打电话给刘前进,让他现在就赶到军分区。”
高参谋不动:“有这个必要吗?”
程部长未予理睬,点起一支烟,又指了指电话。高参谋不情愿地抓起电话:“接新锦屏农场办公室。”
电话接通,高参谋说:“刘场长,我是—”
“给我。”程部长接过电话,“刘前进,彭浩有消息了。你马上到军分区来!马上!”
山路上,吉普车在前,大卡车在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军分区疾驶。卡车上,坐着戴手铐的彭浩,他的两旁,是持枪的战士。吉普车上,坐着见证侯仲武行凶后逃走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另一条山路上,刘前进疯了一样地开着车,也正往军分区急赶。刚才程部长开始只是让他立即赶到军分区,并没有说什么原因,在他的一再追问下,程部长才说出彭浩在锦屏镇被抓到了,他杀了文捷。刘前进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彭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相信只要见到彭浩,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了。
侯仲武和关晓渝的车子快到场部了。侯仲武情绪极好地柔声问关晓渝:“晓渝,咱们东西也不多,提着下车走走吧。你看,天气多好。”
关晓渝点点头。
两人提着东西走来,迎面走来的严爱华和一个女管教看到他们,老远打招呼:“关干事、侯监区长,你们大包小包干什么哪?”
“我跟晓渝去买了点东西。”侯仲武满脸喜悦。
严爱华看到关晓渝手里提着个印花床单:“哟,这么喜庆……你们……要结婚了?”
侯仲武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们想参加‘十一’集体婚礼。”
“好啊,到时候可得多吃几块你俩的喜糖,我跟老领导的交情可不浅哪。”
侯仲武笑着:“到时候你可一定去啊!”
严爱华喜眉笑眼地走开。
“严院长挺有意思。”关晓渝看着严爱华的背影融进场部大道两侧浓浓的树荫里。
侯仲武说:“这个人工作积极肯干,当初把她调到医院,我还有点不太舍得放走哪。”
前面不远是农场办公区。侯仲武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关晓渝:“你先回去吧,我去跟刘场长汇报点事。”
关晓渝接过东西。
侯仲武来到场部,门岗的战士向他敬礼。
侯仲武问:“刘场长在吗?”
战士答:“场长中午就走了。”
侯仲武若有所思。
这时,吉普车在前,大卡车在后,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军分区大院。全副武装的战士上前打开车门,戴手铐的彭浩被押下车。
程部长办公室里,浓烟滚滚,大号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蒂。程部长一根根抽着烟。
高参谋进来:“程部长,人总算押到了!我真怕再出个什么意外,又让彭浩溜掉了!”
程部长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高参谋。高参谋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马上提审吧!”
程部长吐出嘴里的一口烟:“等会儿吧,等刘前进来了再说。”
高参谋欲言又止,程部长朝他挥挥手:“我一个人待会儿……”
高参谋退出去。
刘前进的吉普车疾速驶进大院,车刚停稳,刘前进跳下车就朝楼里跑去。
刘前进狂喘不止地站在门边,程部长瞪着他,大声说:“你早知道彭浩去了侯家坝子,为什么不报告?”
“我是怕……万一他再耍什么花样……”刘前进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说不过去。
“你撒谎!”程部长气急败坏,“你守住秘密就是想等他回来拿到证据再说!我还不知道你!”
“这个……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我也担心文捷和马大虎的安全。就琢磨着如果他不是内鬼,去了也能保护文捷他们……”
程部长放下了声调:“保护文捷?现在文捷就是被他杀的!”
“这不可能!他要是想杀文捷,一路上早就动手了,用不着到了锦屏镇再杀。这个道理,你该明白!我把这事先瞒下来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彭浩紧随文捷去侯家坝子的事要是让你那个高参谋知道了,还不定会分析到什么吓人的程度……”
“彭浩的身份没弄明白以前,我们在找他,敌人也在找他—彭浩一旦掉到他们手上,你小子想过没有,那会是什么结果!啊?”
刘前进这才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你当彭浩是傻大兵呵,敌人劫杀他们那回—就是高参谋叫人押他那回,那是真悬、真危险!可以想象,彭浩那一回可真是不易:好人坏人都惦记抓他……这一回不一样,彭浩如果不是内鬼,他一定急奔着回来,越快越早越好……最不希望文捷有意外的人,就应该是他!”
高参谋推门进来:“程部长,彭浩说有重要情况跟你说!”
刘前进“呼”地站起来。
刘前进推开提审室的门,一眼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彭浩,他已经瘦得变了个人似的……
彭浩见到刘前进,嘴角牵出了一丝笑意。这丝笑意,却像一把刀子在刘前进的心里狠狠挖了一下。
程部长进来,彭浩要站起来,被他身后的押解战士按下。
程部长也很激动。
高参谋已经站在一张桌子后,旁边有几个空座位。
程部长说:“给他松绑。”
战士给彭浩松绑,怎么也解不开背后绳子的疙瘩。刘前进掏出腰刀,过去一刀挑断绳子。高参谋不满地看了眼刘前进,又看程部长。
程部长佯装没看见,咳嗽了一声。刘前进坐到程部长身旁。
高参谋厉声说:“彭浩,你跑了一大圈,还是没有跑出人民武装布下的天罗地网。现在,你还想说什么?”
彭浩活动着手腕,摇摇头。
高参谋坐下:“这就对了,你再巧舌如簧,也是诡辩!”
刘前进懒懒地说:“行了高参谋,你也不用跟彭浩斗智斗勇了。老彭,到底怎么回事,你赶快都给我说出来!你还想把人急死啊!”
彭浩慢吞吞把手伸向兜里,掏出一张油纸包着的东西,刘前进接过,打开,里面两张照片:一张是侯仲武身着国民党军装的照片,一张是侯仲文穿着解放军军装、披红戴花的照片。
刘前进对照两张照片看着:“这……这都一样嘛……”
彭浩点着侯仲武的照片:“你看看这儿……”
刘前进看着侯仲武的照片,侯仲武的下巴上有一块显眼的疤痕。
刘前进逼视着彭浩:“你在党校见到的人,是侯仲文还是侯仲武?他下巴上有没有疤?”
彭浩轻叹一口气:“那已经是侯仲武了,他是把侯仲文打死以后,冒名顶替去的党校……”
程部长和高参谋起身。
程部长接过照片,将两张照片并列在一起。
高参谋伸过头,看到这两张泛黄的照片,他也大吃一惊。马上,他把那个看见侯仲武从电话间出来的年轻人叫过来,坐在程部长、高参谋、刘前进面前。
刘前进盯着年轻人:“那个人长什么样?”
年轻人想了一下:“个子挺高,眼睛挺大,别的……我没大注意,对了,他的下巴上好像有块疤……”
刘前进一甩手打了个响指:“得了,是侯仲文,没跑了!不对,应该叫他侯仲武了……”
刘前进和程部长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黄昏。
刘前进坐在桌前,敲着脑袋。
程部长说:“这个‘鹤顶红’潜伏到现在,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
刘前进说:“那就让他再活些日子,看看还能玩出什么招数。”
“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刘前进点点头:“只是这样一来,关晓渝怎么办呢……”
程部长不解:“关晓渝怎么了?”
刘前进叹了口气:“他们两个……好上了……”
程部长一拍桌子:“这可是……是个大麻烦!”
都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会大减,或者说“恋”得“热度”越高,智商就越低。
关晓渝是个例外。
她马上要和自己深爱着的侯仲文打结婚申请了。她从此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这个她将钟爱一生的男人了—在她心目中,他应该就是个好男人:老革命,成熟、稳健、正直、义气,而且他对她的爱,更还含着父亲对女儿的那种特别的温暖,这是她特别珍重她和他的恋情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但是那天刘前进告诫她“不要操之过急”的谈话,还有文捷劝她“等我回来再说”的语气,都分明暗含着某种因由。可他俩到底在担忧什么呢?从江滨出发,直到一路走来在新锦屏落脚建农场,老侯的所言所行大家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啊!特别是在彭浩的问题上,大家特别是她关晓渝觉得,老侯是敢直谏、敢负责的英雄,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关晓渝在左思右想中把自己的“热度”降下来了。降下来“热度”,她的思索会更趋冷静、客观。这样,她面对即将突发的事变、情变,才不至于把自己放倒。她一直没有把侯仲武给她的结婚申请“修改”好,就是想让这件事冷却一下,这样既听了刘前进“不要操之过急”的告诫,也希望等到文捷“外调回来”有了结果再说。
前边说过,关晓渝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儿”,用刘前进的话说:“关晓渝同志,她是一个小老革命。别看年龄不大,但革命经历丰富,是个成熟的老战士。”但毕竟,她需要面对的、也许马上就要挑明的这件事,实在是太残酷了啊!关晓渝她挺得过来吗?
在新锦屏劳改农场,因了这件事,有三个人今夜注定是不能安卧榻上了。他们是关晓渝、侯仲武和刘前进—虽然他们各自的感受不同,切入事件的身份和角度又迥然相异。
新锦屏农场的干部大都住在场部宿舍里,侯仲武原先也住场部宿舍,后来他主动要求去第十六监区找了间房当宿舍,说那样更方便工作,他不怕多跑路。关晓渝的宿舍离机要室和场部机关的其他领导住处都不远。
一晚上关晓渝都觉得恍恍惚惚。白天从镇上买回的床单和其他结婚用品,都堆放在床上、桌上,刚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她曾把大床单打开铺在床上,看了又看。到了晚上,每次里出外进,一拉开门,在亮度不够的灯光映照下,那一床色泽艳丽的大床单便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要捆着她裹着她的奇妙感觉。可是到后来,她坐在桌旁,再看这些白天买来的东西的时候,渐渐地,便老是觉得文大姐微笑着在向她走来,并且一遍遍地在说: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晓渝……再后来,她觉得有两次吧,是两次,老侯在她门口窗前走过两次(她总也没能从他与众不同的脚步声里熟稔地判断出他或来或去的方向),她不想在这个晚上再见到他,于是关掉灯,在黑暗中挨到了天亮。
刘前进是黎明前赶回场部的。当吉普车的前照灯远远地照亮场部大院的时候,他耳边还响着程部长的话:一定要做好关晓渝的工作,保护好她的安全,明天(现在就已经是“明天”啦)就让她来军分区报到。
刘前进拉开办公室的门就想喝水,端起搪瓷缸子却是空的。他一回身,冯小麦捧着暖瓶走来:“刘场长……”
“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甄科长回来,他那边没什么事,我就过来了。马大虎临走时,告诉我他出去几天,让我没事就过来,帮着他照顾照顾场长。”
刘前进的心一沉。
“甄科长那边……怎么样?”
“没什么,甄科长对谁都不错,感觉像个生意人。”
刘前进琢磨着:“……小麦,你还别说,你这个评价还真挺对。”
“场长,彭书记……真的出事了吗?我听别人说……”
“你管别人说什么!彭书记的事,以后会有个说法的。你不要听别人瞎说。”
冯小麦点点头。
“甄科长那边,小麦,你还要给我长点精神头。听到没有?”
“我知道。”
“没事不用老往我这儿跑。”
“等马大虎回来,我就不跑了。”
刘前进想要说什么,忍住了。
刘前进把冯小麦打发走了,他坐在办公桌前一时竟不知干什么好了。疲惫、困倦突地袭来,他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屋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侯仲武和关晓渝走进来。
刘前进一下惊醒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你俩……坐,坐。”
侯仲武看了眼跟在他俩身后的冯小麦,问刘前进:“这怎么……马大虎呢?”
“马大虎……我让他去干点别的事,特殊任务!”刘前进将“特殊任务”说得一字一板。
刘前进看着侯仲武,侯仲武沉静如常。
刘前进说:“坐吧。”
侯仲武坐下:“刘场长,彭书记有消息吗?”
刘前进摇摇头:“还没有。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凭我的直觉,彭书记应该还活着!”
“活着?在哪儿活着,你不会说他跑到山上土匪窝了吧?”
“那怎么会?我直到现在都深信彭书记绝对不是内鬼!他现在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卧薪尝胆,等待时机,等洗清冤情后,重新出来为革命、为党工作。”
“老侯啊,你想得太不切实际了。行了,这事以后再说,你们俩一大早一起跑来,有什么事吗?”
侯仲武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关晓渝:“你说吧。”
关晓渝轻声说:“刘场长,是有件事要麻烦您。”
刘前进看着关晓渝:“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关晓渝掏出结婚申请:“场长,这是我和侯仲文同志的结婚申请,你看看吧……”
刘前进一时懵了,他茫然地接过结婚申请。
“这件事……我应该……早跟刘场长说一声……”侯仲武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提出结婚……有点不太合适,农场工作千头万绪,彭书记又……”
刘前进像是没听见侯仲武的话,只顾低头看着。
侯仲武说:“我俩商量下这个决定,主要是想参加‘十一’农场举行的集体婚礼,这样也简单点,不必再操办了……”
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侯仲武也是彻夜未眠。关晓渝的感觉是对的,上半夜一次,下半夜一次,他总共两次打着手电从第十六监区来到场部找刘前进。他还特意到关晓渝窗外去转了两次。他提出“十一”结婚的打算之后,关晓渝并没有他料想到的那样兴奋。这是让他觉得有点意外的。难道关晓渝察觉到了什么?他能用做试探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不断“逼婚”。正因为这样,他提出自己先写一份结婚申请,让关晓渝来修改。可她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令侯仲武更加不安,好在她还跟自己去锦屏镇购置了结婚用品,这多少让侯仲武心里踏实了一些。当然,在镇上除掉文捷是一个重大的“意外收获”。思来想去,侯仲武又写下了一份结婚申请,一大早就拿来找关晓渝,这回他提都不提修改的事,只说:“写了一个晚上,如果你同意,咱们现在就去找刘场长签字。”
面对这份结婚申请,关晓渝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希望能在刘前进这里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前进接过结婚申请的那一刻,心里就充满了怒火。与其说他是在低头看着这份结婚申请,不如说他是借着这个机会一直在琢磨措词,在设法平息心中的怒气。
侯仲武一直在翻看桌上的报纸,不时抬起头跟关晓渝说几句话。
刘前进终于抬起头,他放下结婚申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侯仲武和关晓渝都盯着他。
“……这个,我回头看看再说,耽误不了事。那什么—”刘前进拿过桌上的文件,“我正想找你呢晓渝,有几份急件,我觉得写得有点问题,咱俩得碰碰。”
关晓渝问:“什么问题?”
“一些提法上不大妥当,我没想好怎么提,你坐下,咱俩先碰碰。”
关晓渝看看侯仲武。
刘前进像想起什么:“老侯,要不然……”
“那行,我先回去了。”侯仲武起身,看看关晓渝,慢吞吞地往外走。
刘前进喊:“……那个谁,冯小麦,替我送送监区长。”
“是!”冯小麦跑来。
侯仲武在前,冯小麦在后,两人慢吞吞地往外走。
刘前进送到门口,看着两人离开。
出了场部大门,侯仲武停下,回头问冯小麦:“你知道马大虎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吗?”
冯小麦挠挠头:“刘场长刚才不是说‘特殊任务’吗?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侯仲武头也不回地走去,他冷笑了下,心中暗想:刘前进,我倒要看看,这下一步棋,你们怎么走!
侯仲武的这步棋,确实“将”住了刘前进。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关晓渝开口。
“场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关晓渝先开了口。
刘前进站下,看着关晓渝:“我把老侯支走,是想跟你说说……你们结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