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尽管农场里发生了不少事,周圆却觉出了难得的安静。有关彭浩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难以相信彭浩会是内鬼嫌疑人。每每听到这样的议论,周圆都会凑上去听一听,有人问到她对彭浩的看法,周圆都显出一脸的真诚:“我也觉得他不像!彭书记怎么会是特务呢?”
在文捷把周圆的许多疑点告诉关晓渝之后,关晓渝吓坏了。她想不到那么阳光那么外向的周圆也能成了怀疑的对象。傍晚她到破仓库来找周圆,远远就见周圆锁了门,背着相机向山坡上走去。有了文捷的告诫,关晓渝感到周圆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可疑起来了。
周圆这次上山,正是受了“鹤顶红”的指令去给倒木沟发电报的。农场现在没了领头人,这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鹤顶红”知道刘前进此去最多两天就能回来,唐静茵如果下手,情报必须今天晚上送出去。
周圆警觉地一路走来,不时拿起相机四下拍照,从取景框里观察着身后有没有情况。玄岩洞眼看快到了,草丛里,一只野鸡被惊起,周圆吓得惨叫一声。她按着胸口还在喘息,“嘭”的一声枪响,飞翔的野鸡应声落地,落在不远处。
周圆一愣,四下张望。
落进夜色中的大山寂静安详。
刚才的那一声枪响,也把关晓渝吓到了。她不曾料到还会有人在跟踪自己。那一声枪响,分明是在给周圆报警。眼看着周圆又拍了几张“风光照”回到破仓库,关晓渝也回去了,把跟踪的情况告诉了文捷:“周圆十有八九是个特务,先把她抓起来再说吧。”直到现在,关晓渝还是心跳得厉害。
文捷琢磨了片刻:“等刘场长回来再说吧。我会叫人先盯住周圆。晚上,你去她那儿看看,再摸摸情况。刘场长没回来之前,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关晓渝一想到晚上要见周圆,便紧张得手心出汗。来到破仓库门前,她在外面站了半天才进去,周圆看到她,倒是表现得很是高兴:“哎呀,你快看,我今天照了好多晚霞风景照,可漂亮了。”
“确实漂亮!”关晓渝看着铁丝上挂着的一张张刚冲洗出的照片,“小周,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周圆翻动着定影液里的照片:“什么事儿?”
“你搬过来以后,我觉得挺孤单的,你还是搬回宿舍住吧。”关晓渝盯着周圆,“这儿太偏僻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也让人担心。你不害怕呵?”
周圆轻松地一笑:“没事。这里挺清静,方便我的工作。”
离开周圆,关晓渝慌得更厉害了。跟周圆的这一次碰撞,她知道自己是输了的。周圆的镇定自若、左右逢源,是她太欠缺的东西。现在,她确信,以往在自己心里单纯率真的周圆姑娘,真的是个训练有素的潜伏特务。
今晚关晓渝的突然造访,也让周圆觉出了异样。送走关晓渝,她吹灭屋里的灯,坐在黑影里想了半天,还是把那份情报销毁了。
窗外滚雷阵阵,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周圆吓得一哆嗦。
大雨倾盆而下。
这个雨夜,倒木沟山洞里的宁嘉禾和唐静茵接到了台湾发来的指令。
阿慧念道:“西南反共游击军司令部并宁特派员勋鉴:西南反共游击军之枪声,已然震惊自由世界。现通令嘉奖犒赏三军。望卧薪尝胆,坚持与共党游击周旋,静候转机。速与‘鹤顶红’联系,当以新锦屏暴狱成功之捷报为双十节献礼。”
“双十节……”宁嘉禾念叨着,拿起桌上的一根大雪茄在手里捻动着。
唐静茵点上火递过来:“应该再提前些,给他们的国庆节增加点儿鞭炮声!”
“提前的想法很好。”宁嘉禾凑过来点上雪茄,抽了一口,徐徐吐出,“搞掉新锦屏监狱,也许是我今生最大的赌注了。”
突然而至的暴雨让守卫在医院的警卫班很是紧张。一个战士从门玻璃上向病房张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病床照得亮如白昼,瞬间又暗淡下来。
病床上空无一人。
战士大惊,端枪撞门而入,枪口瞄向空荡荡的病床。电闪雷鸣中,战士端枪扫视着病房。枪口所指的房间一角,彭浩正微闭两眼倒立在墙边……
战士退出,轻轻关上房门。
程部长听完刘前进和高参谋的汇报,一直没说话。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高参谋说:“在彭浩的问题上,刘场长的态度暧昧,动作迟缓,如果不是因为新锦屏的领导不配合我的工作,这件事现在应该已经水落石出,有个结果了。”
程部长问:“彭浩明天能到吗?”
刘前进说:“如果他的病情好转,应该能到。”
“他明天必须到!我已经告诉警卫班了,他就是发个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高参谋语气强硬。
“你—”刘前进强压着火气,“高参谋,你的工作方式我不敢妄加评判,就是少了点人味!”
“刘前进,你这话什么意思?”高参谋怒目而视。
“我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对彭浩有成见!”
“我有成见?你问问程部长,我对他有成见吗?过去我是怎么说他的?办事认真,工作踏实,有政策水平。可是,这些长处都不能代表现在的彭浩。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彭浩就是一个安插在我们队伍里的内鬼!”
刘前进摇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判定彭浩究竟是不是内鬼,还要在审查之后才能下定论。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对彭浩同志,对党的工作,都是不负责任的。”
高参谋还要辩解,程部长按下他的话:“这件事,既然刘前进提出的一些问题,在彭浩身上找不出合理的解释,高参谋也承认有些疑点不能证明问题就出在彭浩身上,这说明其中还是大有蹊跷的。明天彭浩到了之后,咱们也来个三堂会审。对内鬼的问题,我们绝不能冤枉一个同志,也不能放过一个敌人。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前进哪,你得赶快回去。在这个特殊时期,新锦屏更不能一日没有主心骨呀。”
经过一夜暴雨的洗刷,新锦屏的早晨清新明亮。可对凌若冰来说,这个早晨在她心里却是乌云密布。看到戴上手铐脚镣的彭浩在警卫战士的押解下走出病房,她的身子软得要瘫在走廊上了。柳春燕疯了一般冲上前,扯着警卫班长哭喊:“他还病着呀!你们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妨碍我们执行任务了,走开!”警卫班长推开柳春燕,战士押着彭浩上了停在院子里的卡车。
柳春燕扶着凌若冰跑到院子里,卡车已经驶去,坐在车上的彭浩转身望向凌若冰。
凌若冰捂着嘴,早已是涕泪满面了。
这个早晨,侯仲文居然被苟敬堂给戏耍了一通。一大早,犯人们在操场上放风,侯仲文和王友明在谈话,苟敬堂讪着脸子过来朝两人笑:“报告政府,我有个情况,想报告。”
侯仲文问:“什么情况?”
苟敬堂看了眼王友明:“我……我知道是谁帮着裘双喜和郑运斤逃跑的。”
王友明一步跨上前:“谁?”
侯仲文盯着苟敬堂。
苟敬堂小心翼翼地说:“刘……场长……”
“苟敬堂,你再胡说八道,我关你禁闭!”侯仲文吼道。
苟敬堂抢辩:“哎,这不是我说的,是郑运斤说的!”
远处,郑运斤看过来,蔑视地笑着。小痦子凑过来:“郑长官,苟敬堂是立功心切,你随便说一句,他就当真了。”
郑运斤正色道:“谁说我是随便说的?就是刘前进放的我和监狱长!”
苟敬堂蔫头耷脑地走到一个石台上坐下,小痦子过来:“怎么?你的功立不着了?”
苟敬堂看了眼小痦子:“你滚远点!”
“你呀,郑运斤那话一听就是假的,你也信!太没有脑子了,想立功,你手里不是还有个筹码吗?”
“什么筹码?”苟敬堂警觉地问。
“这我上哪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嘛。”小痦子点着苟敬堂的胸口,“要不然你告诉我,让我立个功。”
苟敬堂盯着小痦子,脑子里飞速转到他在采石场看到大菊被人踹下悬崖的那一幕。
“怎么,你那个功也是假的吧?”小痦子嘲弄地笑着。
“你放屁,那是我亲眼看见的!”苟敬堂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卡车开来。卡车上坐了两排威严的持枪战士。彭浩坐在他们当中。随着汽车的颠簸,车上的人也跟着一上一下。警卫班长警觉地了望着前方。
卡车驶入一段平坦的山路。彭浩双手捧腹汗流满面地喊警卫班长:“我肚子痛!憋不住啦……”
警卫班长看了彭浩一眼,望向车前方。
一个满脸是血、衣裤残破的瘦高彝家汉子慌里慌张地从沟壑里爬上山路,站在山路中间,向卡车不停地摇晃着双臂。
开车的战士急踩刹车,警卫班长朝车里喊:“别理他,冲过去!”
司机喊道:“他站在路中间,我们过不去啊!”
“停车吧,我下去看看。”警卫班长喊道。
警卫战士指指彭浩:“班长,他怎么办?他说憋不住了!”
警卫班长跳下车,回头对战士喊:“你说怎么办?还能叫他拉到车上?给他解开镣铐,下来,就在道边上,不要走太远。你看着他!”
卡车驶到瘦高彝家汉子跟前,刹住了车。
瘦高彝家汉子跑到车前,哇里哇啦地说着什么,手指着山沟里。
彭浩已经下来。警卫战士半揪半扯半搀扶地把彭浩送到山路边。彭浩痛苦不堪地蹲在路边草丛里,一只手还扶着旁边的小树。
战士站在一旁,背对彭浩望向卡车。
离这条山路不远,是一片浓密的树林。
警卫班长跑过来:“老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瘦高彝家汉子仍然比比画画哇里哇啦地说着,显然他是个哑巴。
警卫班长无奈地走到山沟前,向下看着。
山沟里,一辆马车翻倒,沟里躺着七八个人,身上血迹斑斑。
林班长向卡车喊:“老乡的马车翻到沟里了,车上留两个人,其余的都下来。”
众战士急忙下车。
林班长带领战士们刚下到沟里,回头一看,却不见了瘦高的彝家汉子。
林班长还没反应过来,躺在马车前的人突然爬起,开枪射向毫无准备的战士。
战士们纷纷倒下。
林班长举枪还击,击毙一个匪徒。他自己身中一枪,猝然倒地牺牲。
彭浩身旁那个战士从路边跑来,边跑边开枪。花子瞄准了他,“砰”的一声枪响,战士栽倒在地。
花子带着一伙匪徒朝汽车围拢过来。
司机见状,发动汽车,车上的两名战士向匪徒开枪,匪徒应声倒下。
不断有战士中枪牺牲。
花子举枪对准司机,扣动扳机。司机中枪,汽车失去控制,冲向山沟。沟下,响起“轰”的一声。卡车燃烧起来。
花子吆喝着:“下去看看,看仔细了,还有没有喘气的!”
匪徒们下沟,围着还冒烟的卡车仔细查看,没见到有活着的人,便急急忙忙撤了。
山路边、草丛里以及不远处浓密的树林里,都寂然无声。
押送彭浩那辆卡车出发的时间和正常到达军分区指挥部的钟点,都应该是清清楚楚的。卡车和人该到没到,候在军分区指挥部里的程部长、高参谋和刘前进急不可待。刘前进打电话一再核实出发时间之后,对程部长说:“可能出事了……”又拿起电话找到在农场待命的张连长,“把家里安排好,你赶快带人沿公路搜寻。我这就往回赶。对了,让凌医生也去。”
吉普车载上程部长、高参谋、刘前进飞速疾奔。张连长带着几个战士,还有侯仲文和凌若冰、柳春燕上了一辆军用卡车。这一小一大两辆车,从山路两边相向着开往出事地点。两辆车都开得飞快,可车上的人心急如焚,仍嫌车速太慢。
出事地点远离村寨和田地。出事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似乎没有人也没有车马经过这里。几具尸体横陈路边,翻进沟里的那辆卡车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张连长的卡车先到了,几个人忙乱地下车。大家焦急地查看牺牲的战士。没有找到彭浩。
侯仲文说:“彭书记不在,应该在车上!”他带头跑下山沟。
张连长从车里抱出一名已经牺牲的战士。凌若冰在车上车下搜寻了好几遍,有些支持不住了。
侯仲文看到远处有几具尸体,过去查看。
“车里没有人了。”张连长悲痛地说。
凌若冰像是没听见,继续找着。
侯仲文站在远处的几具尸体旁,向这边喊:“快过来!这些都是我们的人!”
凌若冰赶快拉住柳春燕。看着张连长带人跑过去,凌若冰仍站着不动,怯怯地对柳春燕说:“你去看看……”
柳春燕跑过去。
还是不见彭浩。
柳春燕回头:“凌姐,没有彭书记!”
凌若冰这才慢慢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