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跌进山里的时候,押解队伍驻扎到了寨子口的大祠堂里。寨子里的老乡们本来有心让战士们住进自家去睡个好觉,吃碗热乎饭,可一听说他们押解的是些犯人,都立即打消了念头。再看到囚犯里一些凶神恶煞的面孔,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躲得远远的。刘前进虽然觉得很是失落,可嘴里却说:“这样挺好,清静,省得出什么乱子。”
可大祠堂的地方毕竟有限,女犯们还是被安排到了寨子里宿营。
空荡荡的大祠堂本就光线晦暝,加之已经荒废多年,更显败落。突然而至的一群过客,让这里有了几分生气,门口设立的岗哨,又为大祠堂添了些许庄严。
刘前进从外边进来,见王友明、马大虎等人正提着大号饭桶在给犯人们打饭。他在大祠堂后院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彭浩已经回来了,正和侯仲文坐在井台边吃着饭。端着饭菜过来的小李看到刘前进,忙走过来:“支队长—”
刘前进接过饭菜,就势坐到台阶上,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块干粮吃起来。小李端过一碗水,放在刘前进面前。
彭浩和侯仲文端着碗走过来,彭浩将碗里的一块干粮放进刘前进碗里,坐在旁边。
侯仲文站在两人面前:“彭政委怕你不够吃的,特意给你留了一块饼子。”
“好啊,把脑袋塞满了,什么事都不用想了!”刘前进埋头吃着。
“刚才我跟老侯说,咱们今天走得不慢,明天可以早点赶路。”彭浩拿起地上的水碗喝了一口。
“今天这路够难走的了,天黑前赶到大祠堂住下,咱们算是烧高香了!”侯仲文说。
祠堂一角。裘双喜、苟敬堂、小痦子、鲁震山、傅明德等犯人围在一起吃饭。宁嘉禾孤孤单单地坐在不远处,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看看站在不远处的管教,他起身佯装盛了汤,向裘双喜等几个人走去。
几个人看到走来的宁嘉禾,都有些动气。宁嘉禾泰然地坐在了裘双喜旁边。
“你找死?”裘双喜面露凶光。
宁嘉禾扫了一眼裘双喜,又扫视了一圈众人:“各位,我们不能再闹内讧了!在北校场监狱能不能逃出去,你们都应该能想到!我的身份各位也都清楚,有我出去的那一天,就绝不会扔下诸位!可要是因为谁的蛮干,坏了大家的好事,我还是不会答应的!”
犯人们看着裘双喜,裘双喜一扔碗:“他妈的,都看我干什么?”
宁嘉禾拿起裘双喜的碗,将自己碗里的汤倒了些递过去:“少安毋躁,裘监狱长……”
苟敬堂凑过来,压低声音:“听你的意思,有人会来救我们?”
“快走快走!离开这里!”大门口传来的声音,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门口,一个要饭的男人端着一只缺口豁牙的大蓝边海碗正朝大祠堂里伸着头。
战士拉着要饭人:“老乡,这里不准进,你快走开!”
要饭人提高了声音:“解放军同志,我一整天没吃上一口东西了,可怜可怜我吧。”
门口的吵声惊动了刘前进、彭浩、侯仲文,三个人出来。
“怎么回事?”彭浩问。
要饭人扑向彭浩:“长官,可怜可怜我,给口吃的吧!我快饿死了!”
刘前进回身对小李:“给他弄点吃的。”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要饭人拱手作揖。
小李拿来一大碗菜和干粮,倒进要饭人的碗里。他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口,被噎着了。
“小李,给他拿碗水。让他到别的地方吃去。”刘前进下了台阶,走开了。
小李进去,彭浩看着要饭人的吃相:“你慢点,一会儿喝点水。”
要饭人看着彭浩坐在台阶上,讨好地点着头,嘴里还在忙着。要饭人屁股下的一块石板上,画了一个不太醒目的“十”字。
看着走远的刘前进,侯仲文追上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刘前进回身:“我出去转转,你回去吧老侯。”
“那行。”侯仲文对旁边的一个战士说,“你盯着点,提醒支队长别走得太远。”
“谁也不用,我自己走走。”刘前进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身喊侯仲文,“对了老侯,晚上换岗的时间不能间隔太长,让战士们抓紧时间睡觉。犯人那边也是,吃完饭就让他们睡,明天上路得走快些!”
侯仲文点头:“我知道。”
站在台阶上的彭浩看着刘前进走远。
要饭人眼角睃着彭浩,一只手伸到石板下摸索着,摸到一张纸条,动作极快地揣进怀里,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管,塞到台阶石板下。
小李端着一碗水出来:“老乡,喝完快走。”
要饭人千恩万谢接过碗,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水。
刘前进倚在一棵大树下,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头上的树叶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动,程部长的声音特别扎耳地响起来:“……这内鬼,真就潜伏在你们一支队的领导层!”
身后有人影闪过。
被夸张放大了的程部长的声音,一遍一遍冲击着刘前进的耳鼓。
身后的人影离刘前进越来越近。
刘前进似乎又听到别的什么声音,突然睁开眼睛,起身拔出手枪:“谁?”
彭浩猝不及防:“哎哎……前进!怎么啦你?”
“吓我一跳!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枪可不认人……”
“你是被内鬼吓着了吧?也是啊,程部长那一席话,分明是叫咱们睡觉都要睁半只眼了。”
“睡觉……一想起晚上还要宿营睡觉,我的头皮都发麻。带着这千把个坏蛋,没有高墙电网,又是土匪骚扰又是内鬼作乱,你还想睡觉?今晚上有那个大祠堂把犯人圈在里头还算好,明天呢?明天住哪儿?”
“明晚好办,我们就在普格寨宿营,那里的民主改革搞得好,老百姓很有觉悟。最重要的是,它四邻不沾,是个独立的平坝寨子,好防易守。后天的事明天再想,一步一步来嘛,你想得再多,咱们也不能一步跨进新锦屏。前进,你得好好调整调整情绪,不能因为程部长一吓唬,咱们就乱了分寸。这万里长征,咱们才刚迈出一小步呀。”
刘前进点点头:“是啊,我这分寸是有点乱了……”
彭浩想了想:“那你就在这儿再调整调整,什么也别想,让脑袋瓜子好好休息休息,我去文捷那边看看。”
刘前进看着彭浩走进夜色里,他知道彭浩是想让他多清静一会儿,可这难得的清静并不能冲散心中的阴霾啊。刘前进面临的局面,正好比二人对弈,敌我双方均为高手,而敌方这一步刁棋已经不动声色地走在了他的前头。
刘前进从村口回来的时候,侯仲文带着王友明、马大虎等人在安排男犯宿营,犯人们陆续走进指定的地方。侯仲文在一个耳房门口朝里望了望,回头对王友明说:“这里还可以再安排几个。”
刘前进走来:“老侯,宁嘉禾安排在哪儿?”
侯仲文朝后院指了一下:“他跟一些重犯,都集中关在后院。”
“行。带我去看看。”
王友明和马大虎押着五六个男犯过来,鲁震山、小痦子、傅明德走在后面。
几个人从刘前进身旁走过,小痦子对刘前进点头哈腰:“政府好!”
鲁震山推了小痦子一把。
刘前进转头看着走过去的几个人,对侯仲文说:“把后面那三个跟宁嘉禾关到一起。”
侯仲文看了看:“他们……算重犯吗?”
“不算不重,关进去吧。”
彭浩和文捷过来。
刘前进问:“寨子那边怎么样?没有什么情况吧。”
文捷说:“都安排好了,老乡们挺支持,不会有问题,你放心吧。”
几个人说着话,朝后院走去。侯仲文快走了几步,在前面带路。
宁嘉禾看到鲁震山、傅明德、小痦子也被关进屋来,多少有点意外。再看到跟在后面的刘前进、彭浩、文捷,就知道这三个人绝对不应该是泛泛之辈。看来,自己往后得对这三个人格外留意了。
刘前进打量着房间,目光落在宁嘉禾身上:“宁总指挥,住这里还能叫你满意吧?”
宁嘉禾淡然一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身陷囹圄,岂有挑三拣四之理。”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我说宁总指挥—阁下带兵上阵,指挥打仗,也这么满嘴的之乎者也?你在黄埔就学了这么点武艺?”
“我武艺高就不会落到你们手上了!”
彭浩站在门口,指着宁嘉禾:“你老实点,‘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说的不错,可你恰恰就是少了点‘自知’!”
宁嘉禾盯着彭浩:“这位先生……”
侯仲文厉声:“宁嘉禾,你老实点!不该问的别问!”
“告诉他也无碍。我是先遣队支队政委,彭浩。”彭浩平静地说。
宁嘉禾起身,盯着彭浩:“以后还请彭先生多多关照了!”
彭浩盯着宁嘉禾:“只要你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改造,我们都会照顾好你。”
刘前进点点头:“是啊,宁总指挥,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放心吧。”
目送着几个人走出去,宁嘉禾像是自语:“刘前进、彭浩……这两个人……都不是按常规出牌的主儿啊……”
犯人们围拢在宁嘉禾身旁。
裘双喜说:“你说,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苟敬堂不耐烦地说:“什么怎么办?他姓宁的答应带着我们跑嘛!”
宁嘉禾的目光从囚犯们脸上一一扫过:“各位是否注意到了,从我们离开北校场监狱开始,共军对我们这二十几个人的看管是‘偏爱’有加啊!这印证了一点,我们这里的各位都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不出意外,这一路上,宁某会与各位始终同处一室!”
小痦子有点急了:“怎么?总指挥,你还真打算和我们一起走完全程啊?”
鲁震山不屑地说:“你还敢指望他带我们逃出去吗?”
犯人们七嘴八舌,宁嘉禾一抬手,众人闭嘴。
“放心,我宁某人不会辜负大家的抬爱!不过,我要提醒各位,刚才那三个人,姓刘的支队长,那个彭浩,还有一个……姓侯吧,他们个个都绝非平庸之徒,大家要多加小心啦!”
让刘前进放心的大祠堂其实并不能叫人放心。除了关押的重犯们在蠢蠢欲动,让刘前进头痛的内鬼也在忙碌着。夜色里,一只军鞋踩在傍晚花子扮成要饭人坐过的那个台阶上,一双手佯装系鞋带,顺便就将花子留下的竹管取走了。
在一个角落里,这个人从竹管里抽出一张纸条,借着明晃晃的月色看到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明晚务使总指挥等住进卧云寺—有仙人指路,有天兵接应。切切是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