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琢磨琢磨,还是摇摇头:“我得把这个记下来—”
老班长在本子上写下了:“7月16日回新锦屏路上。昨天在锦屏镇大车店里碰到一个人,我觉得他就是—”
路边的一堆褐色的“石头”动了一下,披着披风的花子举枪射击,“砰”的一声,老班长中弹,他艰难地喊了一声“有敌人—”便倒在地上。那个小本还紧紧抓在手里。
战士们立即进入战斗。
土匪们向马帮射击,受惊的马匹四处逃窜,那匹吃了玉米粒的马刚跑了两步,便踉跄着倒地,嘴里吐着白沫。
山道上,硝烟弥漫,枪声激烈……
甄世成和战士们一边还击,一边退进树林,土匪们冲上来,将麻袋抬到马驮子上,拉着马跑去。战士们甩出几颗手榴弹,乘着爆炸的烟火,向土匪发起冲锋。
花子率领的小股土匪抵挡不住,丢下几具尸体,四下逃窜。
甄世成跑到老班长身边,带着哭音大喊:“老班长!老班长!”
傍晚,甄世成带着人马回来了,只有六匹马还驮着粮食。场部院子里,几副简易担架上躺着牺牲的战友,他们身上盖着一块块雨布。
“老班长呢?”刘前进厉声问。
甄世成哭得说不出话来。
彭浩含泪掀起一副担架上的雨布。老班长两眼紧闭,手里死死抓着的那个小本上已经沾染了血迹。
刘前进悲愤地逐个看着那几个牺牲的战友。
彭浩问:“老班长留下什么话没有?”
甄世成摇摇头,擦着一脸的泪水。
彭浩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本从老班长手里拉出来。
周圆踉踉跄跄地跑来,看到担架上的老班长,放声哭着扑上去。哭了一阵,她在老班长衣服上找着什么,终于找到了那个她缝上的三角口子,她哭得更厉害了。
关晓渝试图拉开周圆,却怎么也扯不动她。一旁的甄世成上去帮忙,周圆一看到甄世成,突然发疯似的捶打起甄世成来:“保护不了老班长,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甄世成委屈地嘟囔:“老班长牺牲了,你以为我不难过……”
周圆的过度表现起初还让刘前进感到不解,可他又看不出周圆的悲痛里有丝毫虚假的成分,到后来,他也被周圆的真情感染得流了泪……
老班长和牺牲的战士被埋在农场山后的高坡上。大家都走了,周圆还跪在老班长的坟前。刘前进过来,默默蹲在旁边。
“……老班长说没就没了……为什么要让他去呢?为什么不找个腿脚利落的年轻人去?老班长白疼你了……”周圆还在抹着眼泪。
“你父母都还在吧?”刘前进轻声问。
周圆点头。
刘前进说:“我从小是孤儿,就没见过爹妈啥样。从我还是毛头小子时,我犯了错、惹了事儿,都是老班长护着我……这么多年我就把老班长当爹了……你还说老班长白疼我了,你这话跟拿刀子挖我心差不多……”
周圆又哭起来,哭得好像比先前更厉害了。
甄世成不愧是个算计高手,回农场的时候,他把遭土匪伏击时打死的几匹马也给带回来了,让炊事班做个马肉炖土豆,也算是给大家伙改善了一回伙食。
一阵阵肉香从炊事班的院子里飘出来,早把大伙的馋虫勾出来了,还不到开饭时间,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管教和战士。一桶桶饭菜挑出去,大家吸着香气,都急得不行了,一个管教说:“闻到马肉香,神仙也跳墙啊。”
另一个管教纠正说:“那叫‘闻到驴肉香,神仙也跳墙’。”
“好长时间没吃上肉了,你挑头还这么大。别说马肉,就是耗子肉,我都想吃一口。”
“这土豆块炖马肉,再来一碗白米饭……那滋味……哎!”大家集体在想象中体味着即将实现的美事,都兴奋得眼睛发绿了。
冯小麦排在几个管教身后,眼神有点发呆。
一个战士碰了下冯小麦:“想什么呢?不是馋傻了吧?”
冯小麦叹了口气:“想想老班长,还哪有心思吃……”
周围的管教和战士都不吭声了。临到冯小麦,炊事员将打好的饭菜递给他。
冯小麦打回饭,彭浩坐在桌前翻着老班长的小本在看。
小本上这一天的日期是7月16日,是老班长的绝笔日记,上面只写了不到两行字:“昨天在锦屏镇大车店里碰到一个人,我觉得他就是”,后面就没有了。彭浩想了想,又往前翻了一页。这一天是7月13日写下的:“今晚小周姑娘来了,她心事挺重,我问她怎么了,她吞吞吐吐。本来快言快语的一个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工夫我得好好跟她唠唠……”
彭浩又往前随便翻了几页,日期上标明是6月9日:“老龙口粮站仓库。我看见小江在灰堆里捡弹壳,他说是给彭政委找手表,我帮着他一块找着了。”
彭浩还在琢磨什么,冯小麦催他先吃饭:“马肉炖土豆,炊事班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前进和马大虎进来,刘前进抽了抽鼻子说:“这么香啊?听说今天改善伙食。”
彭浩拖过旁边的椅子:“一块儿吃吧,我正好跟你说点事。”
刘前进对马大虎说:“你去把我的饭打过来吧。”
冯小麦把自己的一份饭推过来:“支队长,你吃吧,我不想吃。”
刘前进说:“马肉都不想吃,你想吃什么?”
冯小麦眼圈发红,彭浩说:“他是又想老班长了。”
冯小麦哭了,马大虎也受到传染,别过脸去。
刘前进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好了,都别哭了。老班长活着,他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老为他难过,不吃不喝的。”
彭浩说:“一会儿你俩去炊事班,弄碗好点的马肉,再盛一大碗米饭,送到老班长的坟前,让他和我们一起改善改善吧。”
彭浩挑了一大块马肉放在刘前进的米饭上。刘前进看着碗里的马肉:“如果不是咱们的粮食一直紧张,这战马……真不该吃啊。”
“行了,你这么说,还让不让人吃了?特殊时期嘛。甄世成问我,战马留着给大家改善改善生活行不行,我想也好,让它最后再作一把贡献吧。”
刘前进用筷子翻着碗里的马肉:“这匹马是被土匪用枪打死的吗?子弹取出来没有?我们得了解土匪的装备情况。”
冯小麦说:“炊事班的同志们说没找到枪眼和子弹。”
刘前进一愣,盯着冯小麦:“没找到?那这马是怎么死的?”
“他们也不清楚,反正拉回来的时候马就死了。”
刘前进把筷子一扔:“不明白死因怎么随便就吃了!”
彭浩半天反应过来,急忙往外跑。
刘前进抓起桌上的电话,摇了几下,电话通了,刘前进急促地问:“友明吗?监舍里开没开饭?”
监狱里这会儿刚开饭了。管教们提着木桶给犯人们分饭,犯人们闻到肉香,兴奋地敲着手里的大号饭碗,扯着脖子朝窗外喊:“快点,快点,肉味都快跑没了!”
王友明匆匆跑过来,喊着:“马肉不能吃!”
犯人们火了,从窗户里伸出一只只愤怒的拳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虐待犯人!”
王友明大喊:“大家冷静点,冷静点!这个马肉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是你们想吃独食!”
犯人们一起起哄,裘双喜、傅明德参与其中,带头叫着。
刘前进和彭浩在炊事班了解到的情况特别不好。
炊事班班长说:“我们连马耳朵、嘴巴都仔细看了,马嘴里有一些没嚼碎的玉米粒都抠出来看了。”
彭浩问:“玉米粒呢?拿出来看看。”
炊事班长跑进屋子,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瓢,问炊事班一个战士:“谁看见瓢里的碎玉米粒了?”
一个战士说:“我刚才喂鸡了,你不是说留着喂鸡吗?”
“你就勤快!”炊事班长没好气地说。
“去看看鸡。”刘前进带头跑向后院,几个人跟在后面。
后院鸡舍里,七八只鸡躺在地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扑棱扑棱地蹬着腿……
凌若冰今天要离开新锦屏了。文捷和关晓渝过来帮她收拾东西,可凌若冰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一个洗得早就泛白的军用背包干瘪地躺在桌子上,里面装的还都是凌若冰入狱前的一点物品。
文捷看看农场后来发的一些日用品:“这些带上吧,都用得着。”
凌若冰摇摇头。
“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文捷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凌若冰说。
关晓渝说:“你的情况既然已经有了结论,组织上同意你可以回原来的部队继续当军医。”
凌若冰苦笑了一下:“有了结论当然好。可是坐过一回监狱毕竟是事实,再想回到从前,不可能了。”
文捷不知道应该再对凌若冰说点什么了。
“我走了。”凌若冰拿起军用背包。
“我送送你吧。”文捷说。
两个人出了门,默默走了一段路,凌若冰说:“行了,你忙去吧。”
文捷摇摇头:“我不光代表自己来送你,还代表彭书记,本来他也要来的,场部那边可能走不开。”
“谢谢你们。”凌若冰说,“我坐了两年监狱,是命运的阴差阳错也好,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冤枉也罢,可在狱里这两年,你和彭书记从来没拿我当犯人看待,我最应当感谢的人就是你和他!”
“你言重了若冰。”
“我是就个人感情而言,真的,我对新锦屏的感情已经超过了家乡。而追根溯源,还是对新锦屏的人有感情……”
“那你和彭书记,能不能……再走得近一些?”
凌若冰凄然一笑:“不可能。”
“为什么?”
“彭书记出身贫农,人又能干,前途无量;我呢,出身资产阶级,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座大山啊!”
“可你是一名革命干部啊,你应当对他的感情充满信心……”
“我对什么事情都可能充满信心,唯独……在感情问题上……”凌若冰转身望着远山,泪水盈满了眼眶。
文捷站到凌若冰前面:“如果可以,若冰,你能留下来吗?”
凌若冰看着文捷。
文捷说:“这不光是我的意思,农场需要你这样的人,老彭……也希望你能留下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马大虎跑进来:“文副场长,不好了,有战士中毒了!”
文捷一惊,看了眼凌若冰,跟着马大虎跑去。
凌若冰愣了愣,也跟了上去。
医院里,中毒的战士躺在手术床上。文捷跑进来,脱掉外衣穿上白大褂,跟进来的凌若冰犹豫了一下,也脱掉外衣。
“若冰—”文捷看着凌若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先救人吧。”凌若冰套上白大褂,去屋角的水盆洗手。
刘前进在抢救室门口走来走去。
彭浩透过玻璃门向抢救室里张望,文捷和凌若冰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马大虎!”刘前进突然喊了一嗓子,“甄世成怎么还没到?去把他给我抓来!”
“前进,他不是带着人在检查粮食吗……”彭浩说。
“再有问题我掐着他脖子把毒粮喂给他吃!”刘前进恶狠狠地勾起手往下一压。
“你冷静点,里面还抢救呢。”彭浩指了指屋里。
文捷推门出来。众人迎上。
文捷摘下口罩:“六班的五个战士吃饭早,中毒比较深,好在发现得早,洗胃以后,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五班那三个呢?”刘前进着急地问。
文捷摇摇头:“他们比六班吃饭还早……已经……”
彭浩一拳打在门板上,手被门板的钉子扎破。
甄世成匆匆跑来,喘着粗气:“刘场长,彭书记,都检查过了,有两袋粮食有问题,也像是被人下毒了!”
刘前进上前就是一脚,将甄世成踢出几步远,跌倒在地。
彭浩一把拉住刘前进:“你干什么?”
“你还说!你怎么也不问问马是怎么死的就让他们吃呀,啊?”刘前进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脖子上青筋暴突。
回到办公室,刘前进还红头涨脸地坐在桌子前生气。
甄世成胆怯地站在门口:“我明天一早就去锦屏镇,这两袋粮食是从谁家收的,我能查出来。”
“你脑子进水了你!”刘前进指着甄世成,“谁家的粮食,麻袋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要真是他们投毒,能让你一查一个准儿吗?”
彭浩点点头:“粮店投毒,目标太明显了。他们要是投毒的话,也不能光投两麻袋。还有,检查的时候,发现麻袋的上半部分粮食有毒,下半部分基本没有。这样推测,毒药应该是后来有人投进去的。”
甄世成泄了气。
“你再仔细想想,你们从粮店采购完之后,还有谁接触过这批粮食?”彭浩看着甄世成。
“没有谁啊。收购完事就拉回大车店了。”
“大车店?”彭浩问。
刘前进一指:“那就是大车店的事。”
甄世成摇摇头:“不应该啊,把粮食拉回大车店,就一直有专人看管,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当天晚上,老班长和我看的上半夜,下半夜是两个战士看的,都没出什么事。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走了。一路上再没有接触过生人。”
彭浩说:“你们在锦屏镇那么大张旗鼓地买粮,不引起敌人注意才是不正常的。”
刘前进说:“要不是毒死了这匹马,我们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哪!”
“支队长、政委,幸亏你们发现得早!”
刘前进一挥手:“少在这儿拍马屁!”
甄世成委屈地嘀咕:“本来嘛……”
刘前进一声断喝:“本来什么?再出这样的事,看我不崩了你!”
彭浩想起什么,将甄世成拉到一边:“你和老班长在锦屏镇大车店里,遇没遇到过什么人?”
“没有呀?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刘前进看着彭浩和甄世成。
经过这个事情,凌若冰决定留下了,文捷一把抱住凌若冰,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们。”
听到这个消息,刘前进和彭浩也很高兴。在刘前进宿舍里,彭浩一个劲儿地说:“咱们这个医院,太需要凌若冰了!”
刘前进在大木盆里洗着脚,滚热的水烫得他很是舒服,眼睛鼻子都快挤到一块去了。他拿出脚踩在木盆沿上,看着彭浩说:“咱们医院是需要,我看你也很需要,你是最不希望她走的。”
彭浩急了:“这是我希望的事吗?人家的事情组织上给甄别平反了,愿不愿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下去,是她自己的事。”
“一听你这话就是不希望她走。”
彭浩无奈地:“当然,农场建医院确实需要人才嘛……你别想歪了啊!我是从农场的建设考虑,没有半点儿私心杂念。”
“有点私心杂念怕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你怎么回事刘前进?你正经点好不好?”
“你看你看,一说到凌若冰你就急,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没私心杂念你急什么?”
彭浩抓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扔到刘前进脸上:“你还给我胡说八道!”
“你呀,就这点不好。喜欢人家就喜欢嘛,还遮遮掩掩!”
“去你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凌若冰的人品不错。不过,我也得给你提个醒,她毕竟是出身资产阶级的阔小姐,又是个医术高超的大知识分子,臭毛病不少,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她敢于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能够参加革命,还入了党,说明她的思想是积极上进的。经过这次的磨难,她更会走好今后的人生之路。”
“你看你看,她这么多优点我都没发现,还是你有心!”
彭浩要打刘前进,刘前进一掀门帘跑出去。
“刘场长,怎么了?”马大虎见刘前进光着脚跑出来吓了一跳。
“彭书记抽风啦!”刘前进笑起来。他这是真为彭浩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