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仲文转身欲走。周圆赶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
关晓渝不好意思地:“你还没睡呀?”
周圆调侃道:“你不回来,我一个人独守空房,睡不着啊!”
侯仲文问:“周圆,我把关晓渝送回来,交给你,我回去了。”
侯仲文转身走去。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的背影,把玩着药盒。
周圆逗着关晓渝:“他走远了,咱们该回屋了。”
周圆拉着关晓渝走去。
关晓渝拿出电文:“对了,支队长叫给军分区发个明码电报。”
周圆接过电文:“支队长也真有意思,他打发小李来叫我发报。是不是就是这个啊?”
“应该是吧,”关晓渝犹豫着,“你发了?”
“当然没发,我不能违反制度啊。”
“你做得对。”
“可是,我可能把支队长得罪了。”周圆苦着脸。
关晓渝安慰道:“不会的,没准支队长还会表扬你坚持原则呢。”
“要是你直接把电文送给我,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我在做会议记录,根本脱不了身,所以支队长就打发小李来了。”
彭浩听刘前进说了小李试探周圆的做法之后,觉得可笑:“如果周圆真有问题,那她不看电文,就是意识到我们在对她进行考验而有所戒备。这种考查方法,过于简单了。”
刘前进明知彭浩说得在理,嘴上还是不服:“简单是简单,不过也算是一次火力侦察嘛。”
“最好的考查办法就是时间。她可以戒备一时,不可能戒备一世。”
“可是,斗争形势这么严峻,我们等不起了呀政委同志!”
“等不等得起不是理由。”彭浩直了直身子,“前进,刚才在会上,你看侯仲文的眼神明显有问题。”
“又是什么问题?”刘前进不耐烦地问。
“隔阂。成见。”
刘前进一拍巴掌:“你真说到我心里了。我就是对他有隔阂,就是对他有成见!”
“他有话都提在当面,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的小肚鸡肠不大好。”
“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拿自己没办法!我有时候也想装一装,想对他没成见没隔阂,可是,我装不出来。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反正我就不稀罕他身上的那个‘范’儿……”
“‘范’儿?”
“不苟言笑,不犯错误,从来都是行得端,走得正的那个‘范’儿。”
“人家是延安来的老同志,政治上成熟,工作上稳重。这是好事嘛……”
“吃五谷杂粮,会拉屎放屁,有哭有笑有脾气,那才是人呢!像他那样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人吗?”
“不是人是什么?”
“是神,是佛,也许是—”刘前进咽下了后面的话。
“在地方,我和仲文同志有些工作上的接触,发现他政治成熟,工作主动,还很干练,所以,这次我带他参加一支队,推荐他参加支队党组,你可不能胡乱怀疑他啊!”
刘前进看着彭浩:“我怎么觉得,你和他……你们俩,还真是有点像……”
“你……我看你脑瓜子有毛病啦!草木皆兵!看谁都不正常!”彭浩想起什么,“不正常的倒正常啦!”
刘前进不愿听了:“行啦、行啦!又来了,你先睡吧,我去查个岗。”
山上的风吹过来,刘前进顿觉有了几分清凉,可心里的烦乱还是挥之不去。他当然明白刚才彭浩最后说的那句话里的潜台词,他不想辩驳,也觉得没有必要。在先遣队之前,他当过两年军代表,在公安局干了两年,他亲手抓获的女特务不下五六十个,还没见过哪一个女特务会有周圆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清纯劲。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相信“直觉”。
不知不觉,他居然走到了关晓渝、周圆住处的门前。小江看见刘前进,敬了个礼,刚要说什么,被刘前进制止了。
屋里油灯的微亮照在窗上,隐隐能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刘前进叫道:“关晓渝!还没睡呀?”
屋里传出响动,关晓渝开了门:“支队长啊,查岗哪,进来坐会儿吧。”
“不耽误你们休息吧?”说出这句话,刘前进自己都感觉问得有点多余。
“没事,我们一时半会睡不了。”关晓渝回头朝屋里喊,“周圆,支队长来了。”
刘前进进屋,周圆忙从床上下地,手里拿着纸笔。看得出她正坐在床上写什么。
刘前进问:“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我把要写的整理一下,过几天写一篇报道。”
刘前进给关晓渝使了个眼色,关晓渝心领神会:“支队长,你们先聊着,我到文大姐那儿去一下。”说完,抓过件衣服出去。
看着关晓渝走了,周圆有点心虚,她预感到刘前进要说什么。
刘前进盯着周圆看了一会儿,周圆被看得发毛。她深吸一口气,索性什么也不怕了,有了这种心理,她很快也就变得坦然起来。
“小周哇!想到过死吗?”
刘前进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叫周圆摸不着头脑。本来已经坦然的心里,此时又乱了方寸,“没……没想过。支队长,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吗?违抗军令,可以就地正法!”
周圆的脸已经惨白,但她很快明白了刘前进指的什么事,镇定地问:“支队长是说,我今天没按你的意思发电报吧?”
“噢!看样子你还不糊涂!你知道吗?当时我要是马上过来,用手枪对着你的后脑勺,‘啪’的一枪!我不会犯任何错误。”
“支队长的枪法好,这谁都知道!可支队长要是打死了我,同样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为什么?”刘前进对周圆的回答有点意外。
“因为我是按组织上定的纪律办事!这难道错了吗?”
刘前进被问住了,但他继续进攻:“纪律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要是关晓渝受了重伤呢?要是关晓渝牺牲了呢?要是咱们支队就死剩了我们俩,你还不发报了?紧急情况下可以灵活办事嘛!像你这样脑袋僵化,耽误了大事怎么办?”
周圆并没有被刘前进的一大通理由吓住,她说:“对不起,支队长。当初安排我做发报工作的时候组织上就有要求,我发电文时必须有关晓渝在,你们干吗不在旁边加一个括弧:‘紧急情况下除外’呢?”
刘前进乐了:“嘿!你还挺会钻空子!”
周圆脖子一梗:“本来就是嘛!是你们工作不严谨,还怨人家!”
刘前进问:“你从小就这么轴吧?”
周圆骄傲地昂着头说:“对了!不光胆小,还一根筋!”
刘前进忍不住笑了:“没少挨你爸你妈打吧?”
周圆转过脸去:“管得着吗!”
刘前进把脸一绷:“怎么跟领导说话呢!”
“是领导先不正经的!”周圆毫不示弱地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嘿!没看出来啊!还铁嘴钢牙!”
对话对到这里,两个人都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好了。
周圆索性豁出去了:“支队长!你也别拐弯抹角了。说白了吧,今天这个发报的事,说好听的是对我的考验!说不好听的,就是对我的试探!归根结底就是对我的不信任!就是对我们这些地方上来的干部的不信任!这活儿我没法干了!明天你另请高明吧!”
刘前进醒过神来:“你……你要挟谁呀?啊?要挟谁?你以为就你会噼里啪啦发那么几个破字就了不起啦?你以为就你拿个破相机在那儿比画比画就比别人能啦!你以为就你会划拉那几个破字就比别人本事大啦?咱们的押解队伍里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发生,我们小心点有错吗?这刚解放,国民党的残余势力、土匪特务到处都是,地方上来的干部就是问题多!部队上来的大多是经过考验的,知根知底!这么点道理都不明白?还要挟我,你现在就走!卷铺盖卷儿,滚蛋!滚!”
关晓渝冲了进来:“支队长!支队长,怎么了这是?”
周圆在一边哭着。
“哭什么哭!哭我就不说你啦!拿哭吓唬谁!我哪儿不对,你说,怎么说都行,我最不吃的就是要挟!”
“行了支队长,去查你的岗吧!”关晓渝边说边往外推刘前进。
刘前进到了门口还不依不饶:“晓渝,明天让程部长再派一个文书过来!还了不起了她!”
屋里,周圆哭声嘹亮,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小江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刘前进。
刘前进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迈开大步走了。闹到这个结果,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他也弄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跟周圆吵起来了,两人好像都在故意抬杠,抬来抬去已经不知道是什么起因了。不过,让刘前进高兴的是,通过这场正面交锋,他对周圆又有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判断。尽管他的这个判断是完全错误的。可他还全然不觉。
先遣队党组自己要求处分的电报还真难住了程部长。处分吧,他知道刘前进现在面临的困难实在太多;不处分吧,他们毕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宁嘉禾跑了,还死伤那么多人。斟酌再三,程部长还是决定发个通报,既批评了一支队党组,又对其他支队是个教育和提醒。这也算是一种处分了。
刘前进看到关晓渝拿来的电报,虽然心里明白程部长的良苦用心,嘴上说的却是:“越爱护,我们的压力就越大,还不如给个处分呢!”
关晓渝要出门,刘前进叫住她:“晓渝,昨晚周圆哭到什么时候?”
“你走了以后又哭了半天,说今天早上收拾收拾就‘滚蛋’。”
“啊?”刘前进蒙了,“她还真要走!”
“你让她走的,她能不走吗?”
“我……我那不是话赶话赶到那儿去了吗?这要真走了,程部长还不骂我个狗血喷头!你快去留住她!快去!”
“我留她好用吗?还是你再去说一声吧。”
刘前进眼一瞪:“胡闹!我再去说成什么了?就说……就说这是彭政委的命令,不执行不行!去吧。”
关晓渝出了门口,就忍不住笑起来。周圆昨晚是哭了一大通,边哭边数落刘前进是法西斯,是希特勒,她再也忍受不了啦。可关晓渝听着周圆的哭诉,并没有从里面听出多少真正的愤怒,她觉得两人的吵闹其实都是在使性子。
哭闹了一通后,昨晚周圆还真是睡了个踏实觉。早晨关晓渝要给刘前进送电报的时候,她就在收拾东西,说一会儿就走,没脸再待在这儿了,更懒得看刘前进那张大长脸。她知道刘前进肯定要问自己的事,所以收拾好了东西一直在等着关晓渝回来,回来当然是捎个“台阶”给她下。
周圆端着脸盆出去倒水,一转身,看见窗台上有一个压缩饼干的纸盒。她紧张地四下看看,抓过空盒进了屋,随手带上房门。
压缩饼干的空盒上写了一行字:佳人怀春,莫乱方寸,晨起暮歇,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划着火柴,把纸盒点着,看着燃烧的纸发呆。上面的字在她脑子里乱窜:佳人怀春,莫乱方寸……做好你该做的事……
关晓渝一路哼着歌走来,快到住处时,甄世成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吓了关晓渝一跳:“吓死我了你!”
甄世成嬉笑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一大早你藏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要是侯大队长藏在这儿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瞎说什么?”关晓渝白了甄世成一眼,往前走。
甄世成追上:“你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
甄世成掏出两盒压缩饼干:“这几天粮食紧缺,大家的伙食定量都减少了,我怕你饿着。”
“我不要!”关晓渝看也不看。
“你客气什么,这是我自己省下的。”甄世成把饼干往关晓渝手里塞着。
“我不要!”关晓渝推开甄世成的手,“你的好意我谢了。你吃饱了找到粮,我和大家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晓渝,你别对我这样好不好!太伤我心了!”
“甄世成,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可是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别扭,很不自在。”
“晓渝,我看出你喜欢侯大队长,可是……你们俩真的不合适。他那个人……你不觉得叫人捉摸不透吗?”
关晓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合不合适我,我比你清楚。行了,以后,我和侯大队长的事你不要再提了。”
关晓渝匆匆走开。甄世成举起饼干要扔出去,想了想,放下,撕开一盒自己吃起来。饼干噎得他干呕起来。
周圆从窗户里看到关晓渝进了院,忙拎起包往外走,两人差点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关晓渝一把将周圆推进屋:“行了,别闹了你!”
“谁闹了?我就要走!谁让他赶我走的!”周圆又往门口挤。
“行了,你俩装来装去的,累不累人!我都烦死啦!”关晓渝恼火地坐到床上。
“谁装了,谁烦你了?”周圆回来,瞪着关晓渝,“他昨晚那么欺负我,你又不是没看见。有那么说话的吗?”
周圆看到关晓渝的眼圈发红,她这才明白关晓渝的火气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忙放下包:“晓渝姐,你怎么了?啊?”
关晓渝突然觉得很委屈,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好好哭一场。
犯人们的粮食定量减少了,就开始闹事。队伍在一个半山坡上休整吃饭,裘双喜一看碗里的稀汤寡水就嚷起来:“给这么点饭,还有劲赶路吗?”
傅明德也借机找事,冲着王友明大喊大叫:“你们这是虐待犯人,我们绝食!”
王友明厉声:“不准闹事!老实点!”
裘双喜喊:“不给饭吃,干脆把我们毙了吧!”
侯仲文跑过来,站在高坡上喊话:“我们的粮站被土匪烧毁了,这笔账要记,也要记到唐静茵头上!大家都克服一下,我们正在想办法!”
裘双喜大声说:“想什么办法?等你们想出办法,我们也都饿死啦!”
“我们绝食!”傅明德将手里的饼子扔在地上。裘双喜将手里的饼子也扔在地上。
“对!绝食!”苟敬堂也将手里的一块饼子扔在地上。
刘前进打马而来:“吵什么?谁不想吃就别吃,还吓着我了!啊?”
犯人们斜眼瞅着马上的刘前进。
刘前进用马鞭指着裘双喜、傅明德、苟敬堂:“看看你们这个熊样!少吃一口两口能饿死啊?给你们吃饱了干什么?想着逃跑啊!”
犯人们低着头。
刘前进指着地上的饼子,压着火气:“谁扔的谁给我捡起来!”
犯人们不动。
刘前进大吼一声:“捡起来!”
苟敬堂慌忙先捡起饼子。裘双喜、傅明德还是不动。
刘前进掏出枪,朝裘双喜和傅明德脚前就是一枪,大吼道:“捡起来!”
裘双喜忙捡起自己的饼子来,又捡起傅明德的,塞到他手里。
刘前进用手枪一顶头上的帽子:“妈的,越好好伺候还越来事啦!谁再他妈给我惹事,老子就地送他上西天!”
侯仲文愣在那儿,刘前进拍马离去。
傅明德恼火地说:“这—他这是共产党说的话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嘛!”
甄世成早就想到犯人们会因为吃不饱而闹事,他怕成了众矢之的,开饭的时候特意躲开了管教们。在一处空地上,他看到几匹马在悠然地吃草,从马背上卸下的档案放在一边。小江和小吴守在档案前。甄世成走过来:“小江,小吴,你俩没吃饭哪?”
小吴说:“还没哪甄科长,一会儿有人换班才能吃。”
甄世成掏出两盒压缩饼干:“你们先吃块饼干吧。”
小吴接过一盒,甄世成将另一盒递给小江。小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甄世成扔过去:“你们先去吃吧,我帮你们看一会。”
小吴往嘴里捅了块饼干:“那哪行,那要犯纪律的。”
甄世成坐下:“有什么犯不犯纪律的,我也是咱们一支队的人。”
小吴说:“那不行,我们有规定,档案必须两个人看管。”
甄世成盯着档案,问:“咱们一支队所有人的档案都在这里吧?”
小吴说:“那当然。甄科长的档案也在这里。”
甄世成问:“我能不能看看啊?”
“你开玩笑吧甄科长?这档案连支队长和政委都不能随便看。要看,得上关干事那儿登记。”
“我就随便说说。”甄世成爬起来,无趣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