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
刘前进刚进大院,王友明就从院墙的暗处迎上来:“支队长……”
刘前进指着一间紧靠在悬崖边的屋子问:“那间也住人了吗?”
王友明伸长脖子看了看:“住了。”
“住的谁?”
“宁嘉禾他们几个……”王友明意识到什么,“啊,你是担心他们逃跑吧?没事,这外面就是悬崖,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不行,我刚才在外面看了看,那间屋子窗下有道窄石沿,马上给他们换个地方。”
“那行。我马上给他们再找间房。”王友明跑开。
刘前进漫步打量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一股臊臭气随风刮来,他顺着味道进了茅房。
屋里边,苟敬堂将碗里的最后一点米粥喝光舔完,大碗整个扣在脸上:“这共党的心也太黑了,光喝这个,还不饿死!”
宁嘉禾搅着碗里的稀粥,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将碗放下。
“总指挥,你不喝了?”小痦子挨近宁嘉禾,拿起碗,将剩下的米粥倒进嘴里。
宁嘉禾看了眼小痦子。
傅明德说:“总指挥要成仙得道了……”
宁嘉禾笑笑。
苟敬堂用指头敲着空碗:“总指挥,共党这样待我们,那叫什么……用他们的话说,叫虐待俘虏呀,我们得闹呀!”
裘双喜站在窗边,恶狠狠地丢过来一句:“闹个屁!一会儿咱们就远走高飞了,饿死他们才好哪!”
裘双喜用力将窗上木板一块块启下,小痦子过来帮忙。
苟敬堂看着窗外浓黑的夜空,怯怯地说:“这……这行吗?下面可是望不到底的悬崖啊!”
“那你就等着押到新锦屏,在那里送死!”裘双喜一较劲,又扯下一块木板。
“都是送死,那总比当摔死鬼好!”鲁震山在墙根里懒洋洋地扔过一句。
裘双喜回头拎起刚扯下的木板:“姓鲁的,你再阴阳怪气,老子—”
鲁震山“霍”地站起来:“你再敢说一声‘老子’试试!”
宁嘉禾忙拦住:“都这时候了,还掐!”
裘双喜瞅了一眼鲁震山,又去揭着木板。宁嘉禾、苟敬堂上来帮忙。
大院里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传过来,窗前的人立即住手。外面响起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
这一瞬间,小痦子上前变戏法似的,把木板一块块嵌到了窗上,又用力按了按……
小痦子的手还没有从窗户上拿开,门就推开了。王友明在门口用手电照着屋里的人:“都出来!”
站在窗前的几个人不动。
马大虎厉声喊道:“动作快点!都出来!”
鲁震山出去,傅明德跟在后面,窗前的几个人还是不动。宁嘉禾轻叹一口气,率先往外走,苟敬堂、裘双喜跟上。小痦子慢腾腾地跟在后头。
刘前进进来,小痦子被堵在门里。众男犯回头,紧张地望着他们。
“政府好!”小痦子冲着刘前进点头哈腰。
刘前进用手电打量着屋子。
窗上的一块木板松动了一下,一头已经开启,要掉下来。
众男犯一惊,小痦子眼疾手快,佯装后退被绊倒,身子后倾时顺势将要掉的木板按住,又用了用暗劲。
众犯松了一口气。
刘前进拍了把小痦子:“怎么?不想离开这间屋子?”
小痦子赔着笑脸,指指外面:“走,这就走!”
王友明的手电在屋里照着,小痦子撞到王友明身上,手电落地。小痦子捡起来,忙不迭地赔着笑:“政府好,政府好……”
新调换的这个地方,好像是间陈放要紧杂什用具的老库房,间口不小却只开了一个半扇窗户大小的通透的窗洞,用很粗的铁条一根根拦着。
重犯们被推进房间,房门被锁上。
“妈的,就差一步,咱们就远走高飞了。”裘双喜懊丧地朝墙上擂了一拳。
苟敬堂压低声音:“刚才可把我吓坏了,要是那块木板掉了,被姓刘的发现,咱们逃不成不说,还得罪加一等。”
裘双喜头一次对小痦子露出笑脸:“你小子不愧是三只手,动作够快的。”
小痦子有点受宠若惊:“多谢长官夸奖!”
“既然老天爷在此不帮忙,那就再等机会吧。”宁嘉禾踱着步子。
小痦子急了:“别呀,只要咱们能再回到那个屋子……”
苟敬堂冲小痦子“呸”了一下:“你想得美,这外面锁着门,还有流动哨,你能出去吗?给你两句好话,你还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鲁震山靠在墙根上扔过一句。
众人笑起来。
“哎哎,”小痦子脸上露出少有的认真严肃,“各位,只要咱们躲过流动哨,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裘双喜不屑地:“好办个逑!那间屋的钥匙在姓王的管教身上,没他的钥匙,那道门就是鬼门关。”
小痦子手一抬,从高窗透进的月光将他手上的钥匙一晃,极为扎眼。
小痦子得意扬扬地:“各位,你们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和姓王的那个管教刚才那一撞啊……哈哈!”
宁嘉禾眼前一亮。
关押犯人的临时监舍大都相对集中,管教们的住处却散在小镇的好几个地方。关晓渝和周圆住处的门口,战士小江在站岗。这是因为屋子里不光住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还有装着档案和各种文件的箱子,以及一部随时与军分区联络的收发报机。
屋子里,用书桌拼成的睡铺上,躺着关晓渝和周圆。两人相对而卧,低声说着话。
周圆问:“咱们先遣队里,岁数最大的就是侯大队长吧?”
关晓渝摇摇头:“他不算。我听支队长说还有个老班长哪,他和彭书记刚参军的时候,人家就是他们班长了。他还参加过长征……”
“哟,资格这么老啊!那怎么到现在还没见着这个人?”
“他给咱们打前站,执行别的任务去了。”
“晓渝姐,那除了老班长和侯大队长……”
“唉,我说小周,你今晚犯的哪根神经,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怎么回事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周圆坐起来,笑着:“其实啊,我就是想绕着弯儿,叫你给我说说支队长,说说刘前进……”
关晓渝也坐起来,颇有兴趣地:“你什么意思?”
“跟你直说了吧,我喜欢支队长!”
“你喜欢支队长……”关晓渝是把“你喜欢”这三个字一个个咬着说出来的。
“我觉得,我未来要嫁的男人……就应该是刘前进那样的。”
关晓渝笑起来:“亏你说得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亏你还是革命新青年,这么封建!”
“可是这太突然了。你和支队长……才认识多久啊……”
“两个人有没有爱情还看什么时间长短,‘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不如古代人明白这个道理啊?”
关晓渝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你看他在卧云寺,打唐静茵、斗宁嘉禾、审假和尚,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那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足智多谋里还带着一股率真的孩子气,多传奇、多好玩啊……”
周圆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云遮月。晦晦明明的一张夜幕罩着小镇,镇街上寂无声息。刘前进、王友明路过关晓渝、周圆的住处时,看见小江雕像般站在门口,二人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小江行了个军礼,目送着二人走去。
一进到侯仲文和王友明住的那间小屋,刘前进就开门见山对侯仲文说:“老侯,今晚咱俩换换,你去跟你党校老同学睡一晚上,好好睡一觉吧,我跟友明住这儿。”
侯仲文笑了笑:“在这睡觉可得惊醒点,这些犯人说不定啥时就能闹点什么事。我怕你睡不好。”
“没事,我这人天生粗粗拉拉,在哪儿都能睡着。”
“好吧。”侯仲文拿起外衣,“那我去了。友明,晚上你多留点神,让支队长好好休息休息。”
“我知道。”王友明送侯仲文出去,关上房门。
刘前进说:“我是最怕宁嘉禾那几个坏蛋闹事。友明,你和老侯担子不轻啊。咱们这趟差事能不能完成,完成得咋样,主要得看你们这边呀。”
“我就是跑跑腿,张罗张罗,主要工作还得靠侯大队长。”王友明说。
“也不能这么说,老侯能耐再大,也得有个好帮手嘛。”
“侯大队长工作尽心尽力,踏实、负责,对犯人的管教、处理问题、研究他们的心理……水平真高啊!我跟侯大队长学了不少东西,人家不愧是从党校出来的。”
一个战士进来报告说,重犯房间的小痦子要上茅房。
王友明掏出钥匙,递给战士,战士接过钥匙出去。
“怎么,犯人上个茅房还得上你这儿来拿钥匙?”刘前进笑着问。
“就重犯那个屋的钥匙在我这儿,其他犯人屋的,都在看守管教那里。这是侯大队长让这么做的。”
刘前进点头。
站岗的战士开了门,放小痦子出来。出门前,小痦子向宁嘉禾意味深长地笑笑。
裘双喜喊:“小痦子,你动作快点啊,别掉茅坑出不来了!”
战士锁上门,押着小痦子走向后院。
马大虎带着一队巡逻战士走来,站岗的战士冲马大虎笑笑,小痦子则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进了茅房,小痦子借着月光四下找着什么。
“快点!”在茅房门口的战士呼喝道。
墙上嵌着一块石头,小痦子试图去拿,晃动了几下,石头纹丝不动。小痦子正较力,有脚步声传进来,小痦子忙收手。
战士进来,喝问:“你干什么?”
小痦子有些慌张:“没事,好了,好了……”小痦子提着裤子出来,战士跟在后面。
彭浩听侯仲文说是刘前进把他给撵过来了,觉得有点奇怪:“这什么意思?他没说什么?”
侯仲文脱下外衣躺下:“没有。就说创造个机会,让咱党校的俩老同学好好叙叙旧。前进同志还挺有意思。其实,他是想让我在这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是不放心那边的重犯,怕唐静茵又使什么坏,宁嘉禾又打什么鬼主意。你那边跟宁嘉禾他们住一个大院。”
侯仲文仄过身子:“支队长太不容易了,卧云寺差点让唐静茵一伙得手,宁嘉禾险些逃掉。别说他上火,我这个男犯大队的大队长也是吃不好、睡不好呀。”
“是啊,内忧外患哪……老侯,我把你拖进先遣队,你不怪我吧?”
“你这话说哪去了?我从党校出来这些年,一直都在基层,这两年又参加监狱管理工作。这一次,你就是不点将要我,我也会请求组织上派我来呀!”
“是吗?我说我跟程部长一点你的将,他就痛快答应了。”
两个老同学的谈话,让这间小屋里有了一种亲切蔼然的气氛。
“老彭,今天趁支队长不在,我跟老同学说句一直闷在心里的话……”
“什么话?”
侯仲文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从队伍出发开始,我就觉得支队长的心事挺重,是不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嘛……”
“程部长和高参谋半道追上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啊……”
彭浩思忖着。
“你不方便就不说,这是纪律,本来我就不应该问。”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督促咱们赶快把隐藏的那个参谋次长挖出来。”
“是啊……这事挺大。”
“今天还接到一份程部长的电报,也是督促这件事。”
侯仲文点头:“那现在有没有具体的目标?”
彭浩摇摇头:“还没有,不过,范围在逐步缩小。”
“那就好……”侯仲文打了个哈欠,重又躺下。
站岗的战士押着小痦子回来。那间临崖而建的房门口,有两名战士把守。门上挂着的铁锁清晰可见。
战士甲用枪顶了小痦子一下:“快走!”
小痦子一趔趄。
刘前进和王友明走进大院的一个内门。
“支队长!”两个守门战士敬礼。
刘前进对战士示意了一下,对王友明说:“院里有巡逻的流动哨,问题应该不大。大门口的警戒要加强。这个岗也派到外面去吧。”
“你们俩跟我来。”王友明带着两个战士离开。
刘前进看见那个战士押着小痦子在门前开门,没怎么在意,走开了。
院子里空空荡荡,四处不见人影。小痦子突然朝那个战士后背出了一拳,战士无声倒下。小痦子试了试战士的鼻息,将其拖到一旁。
小痦子打开房门,众男犯已经堵在门口。
“快!”小痦子急切切地低吼。
宁嘉禾伸出大拇指:“小痦子,好样的!”
小痦子将钥匙掏出给裘双喜:“快!大门口要加岗了!”
夜色中,众男犯鱼贯而去。
裘双喜麻利地开门,众男犯急急忙忙拥进临崖而建的空房子。
小痦子刚要跑,刘前进从远处走来。小痦子躲到房角的隐蔽处。
宁嘉禾、裘双喜神色紧张地从门缝看着外面。
刘前进匆匆走来,他一转头,看着关押重犯的那间屋子,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对劲儿,愣了愣,很快地,他又朝那间屋子走去。
小痦子操起一根木棍,脚步轻盈、极快地走了出来。
刘前进走近屋子,突然看到什么,刚要掏枪,小痦子举棍打向他。刘前进晃荡了一下,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上。
小痦子捡起枪飞快跑来。宁嘉禾兴奋地打开门:“小痦子,我要给你请功!”
裘双喜迫不及待地问:“姓刘的死没死?”
“……差不多!”小痦子犹豫了一下,回身,“我再去看看……”
宁嘉禾一把拉住小痦子:“别耽误时间了,快走!”
窗前,傅明德、苟敬堂等人已经拿下窗上的木板。
窗外,月光下的悬崖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