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丧事的当天晚上,宋丽萍就以“工作需要”为借口在野猪岭鹿场待了下来。她是有计划的,也是有目的的,工作需要,身体更需要。作为女人,她渴望着爱情,渴望着婚姻,更渴望有个美满的家庭。崔彪阵亡,她的目标就转移到了宫本魁的身上。不是跟陈桂兰竞争,作为炮手,直率的性格还不至于恶劣到那种程度,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而是心灵上的寄托,婚姻不成,找这么个情人也就算知足了。因为宋丽萍知道,精神分裂症,一般情况下,女人得了是很不容易治愈的。于是她就在小媛媛的身上下了一番功夫,与宫本魁交往,对方的女儿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她甚至都这么想过,孩子不反对,宫本魁因为生理上的需要是不可能拒绝的。野猪岭是块特殊的环境,做他的二房,也未尝不可。当过土匪拉过绺子,在这一方面,她比别的女人均少着一份顾忌,多着一份坦荡;少着一份柔情,却多了一份执着。于是她赴牡丹江,奔佳木斯,请教中医讨腾中药,一片真心为了陈桂兰她们母女……如今,伤愈后的小黑豹子,勾引它的同类突然把陈桂兰的生命夺走了。
这在预料之中,也是感情上极不情愿的。第一天来送药方,宋丽萍就观察到了,养虎为患,家贼难防。同时从目光中也能潜意识地发觉,伤好后的黑豹子,早早晚晚会对他们报复,报复的对象,首当其冲的就是厮守着标本的陈桂兰。今天,预料变成了事实,面对事实,宋丽萍既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竭尽全力地料理后事,又全力以赴地投入了鹿场,协助宫本魁,绝对不能再让他趴下。于是她再没有返回老鹤林,而是以女主人的身份,管理好鹿场又伺候好他们父女俩的生活。柳玉秀、姜永吉、赵长山三人,也为她的行为频频投来了称赞的目光和真诚的笑意。宫本魁是过来的人了。宋丽萍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招一频,他心里都是清楚而又惶惑。他清楚这是宋丽萍在主动的进攻,惶惑的是这种感情很难接受。作为男人,在七鬼峰回来的那棵树上,生理上的欲望就一次又一次地冲动,克制不住,其占有欲有时候是那么样的强烈,甚至在梦中或闭上了眼睛,宋丽萍的那明晃晃的乳峰,细瓷儿般的肌肤就在脑海中悠来荡去地晃动着。
尤其是最近,鹿心血、鹿胎盘、蜂蜜、蚂蚁、天麻、人参、五味籽、灵芝、当归等各种各样的大补药材,治愈了结核病的同时,宫本魁对异性的渴望也就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其次,性渴望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自己的妻子陈桂兰,下放发配到野猪岭上以后因为情绪烦躁,多次要求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患病期间就更不用说了,不能同枕,哪儿来的生活?宋丽萍主动地到了野猪岭上,关于性饥渴,毫无疑问这是雪中送炭,是久旱的甘霖,是苦闷中的慰藉和男子汉的刺激,至于惶惑和竭力回避着的原因是:他不能对不起疾病中的妻子,从京城下放来野猪岭,自己已经把陈桂兰给连累了,回京无望又引发了精神病的折磨,作为丈夫和孩子的父亲,暗中寻乐那还叫个人嘛?还有什么资格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猪狗,也还有起码的良知和最基本的道德吧?所以说,对宋丽萍,他只能是竭力地回避与情不自禁,在睡梦中想想,越雷池一步,除了灵魂的谴责,感情上也是无法饶恕的。
纷纷扬扬的大雪,两天的工夫,就再次恢复了它的深沉与肃穆,皑皑白雪,处处都觉着刺眼,溪流不见了,杂草不见了,树枝被压弯了腰,各种动物也都缩着脖子,眯缝着眼睛,卧在穴中不肯出来活动。下雪天,是山里套兔子的最佳季节,兔子来回跑,雪天不拐弯。赤手空拳也能生擒活捉,发现脚印,兜里没有麻绳,想吃兔子肉,就把鞋带解了下来,打一个活扣,离地面拳头高,另一头绑缠在树枝上,绕到对面猛喊两嗓子:“噢!噢!”不用看,百分之百,三五分钟,你就逮住了活的。如果贪婪,解下来鞋带还可以再套……雪下高山霜打洼地,巍巍兴安岭,林海茫茫,山峦叠嶂,逶迤起伏。大雪天,尤其是第一场大雪也是炮手、猎户们的丰收旺季,有枪的使枪,养狗的用狗。如果刚踏进山门,手中无枪身边无狗而本人还想吃这碗饭的话,第一场大雪就是你施展本领的最佳机遇——赤手空拳擒拿狍子,其条件非常的简单,第一场大雪,尽管降落在北国的小兴安岭,有风无风,但温度也不是那么寒冷。深秋打扮,外罩一套雨衣和雨裤,裤腿用腿绑裹紧,脚蹬农田鞋,揣把斧头就可以出发了。雪下高山,沿山岗往最高处跋涉。
不用很远,你就会轰起来一对儿一对儿的傻狍子。狍子见人就逃,沉闷中汪汪地吼叫着,边吼边蹿。一蹿一蹿又一蹿。狍子是细腿硬蹄子,第一场大雪暄得又像棉花,厚雪托肚皮,四腿拼命,只能是用力地拔高,而不是往远处射去,蹿起来两三人高,落下去“噗嗵”咂个大坑。被人追着,来不及喘息又蹿了起来,因为雪厚,狍子找不到食物,肌肠辘辘,全身乏力,蹦不出去多远就精疲力尽,束手就擒了。公狍子有角,母狍子是秃头。密林深处,雪地上被生擒活捉的往往是个小体弱的母狍子。公狍子力大,几个蹿跳就不见了踪影,但是不要紧,轰赶逃走,一会儿它肯定要回来的,回来的原因不是它恋着母狍子,而是看个究竟,敌人到底是谁,是人类还是密林中的食肉猛兽?探头探脑的,傻乎乎,胆儿大着哩!母狍子被一斧头击毙。在雪坑中人抱着母狍子,一边取暖休息,一边等着公狍子的光临。公狍子来了,眼珠子老大,可是它有眼无珠,或者说对潜伏着的敌人视而不见。伸长了脖子,嗅母狍子的一瞬间,一斧头过去,公狍子就完了。赶上第一场大雪,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能逮那么几对。所以说,在狩猎队,大小狍子皮是漫天飞舞司空见惯的。空手逮狍子,主要原因是狍子没胆。就因为没胆,所以它的胆子也就特大,傻乎乎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在狩猎队,狍子皮钉厕所的围墙,狍子皮钉门,狍子皮铺炕,狍子皮压在房顶上遮雨,狍子皮做娃娃的摇篮。春天刮大风,嘴唇上抹鼻涕的男孩子,也扯着一堆狍子皮,跑来跑去地当风筝……狍子属于野生动物中的鹿科。个小秀气的梅花鹿,从个头到外表,与傻狍子是没有多少区别的。区别最大的是雄性梅花鹿的犄角,相比之下,梅花鹿的犄角是傻狍子的五倍。鹿角是药材,狍子犄角只能算玩儿物,最大的用处是做衣服挂,钉在墙上挂几件衣服,狍子全身,没有多少可利用的地方。第一场大雪,也是梅花鹿和傻狍子的交配季节,发情期到了,伴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梅花鹿和狍子的吼叫声是焦虑而又迫切的,此起彼伏,一宿一宿的不停。从峰巅到底谷,雌性动物的呼唤,包括人类,都为它们忧虑,因为山里的居民都知道,第一场大雪,除了炮手、猎人,或不是炮手的二百五炮手,不是猎人的游勇与散仙们的捕杀,老虎和豹子也不错过这一次机遇。雌雄交配,警惕性放松,当然是黑豹子们的首选目标。
作为食草动物的死亡标志——第一场大雪,既是夏天的结束,也是冬季的到来。冬季寒冷而漫长,食草动物皮包着骨头,速度特快,追捕不上。夏季草丰叶肥,食草动物膘肥体胖,动作迟缓,也比较容易猎捕。所以说,第一场大雪,不管是食肉兽还是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争分夺秒,施展开了自己的本领。猎枪声一串儿一串儿的,震耳欲聋,比除夕之夜更为热闹……枪炮声使圈养着的马鹿和梅花鹿惊慌不安,一愣一愣,不安心吃草。发情期的到来呢,生理上的需要,烦躁着急,绕着杖子,来来回回,往返不停,一个劲儿地奔走……第一场大雪,野猪岭鹿场比以往更忙,加固杖子,公鹿母鹿合圈。发情期间公鹿特别的温柔。搬石头,支大锅,冬季饮水,发情期间统通饮用温水,母鹿容易怀孕,公鹿也能保持健康。交配的时间很长,年末到年头,一次交配,两三个月的时间,交配期间,需要饲养员精心照顾,没有惊吓才不导致流产。尤其是公鹿,多喂精料,勤撒咸盐,环境清静,受孕率才能提高。人工饲养与自然界生活,其条件和规律性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宫本魁、宋丽萍,包括三位职业饲养员正忙碌着,沟口处突然传来了汽车喇叭的笛笛声,悦耳、震颤,特别的响亮。
鹤伊公路,在百姓中被称作“拖不垮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一年四季,来往车辆畅通无阻。其主要的原因,是鹤伊公路的西端——全省最大的钢铁基地——西林钢铁厂,其东头是全国有名的煤炭燃料基地——鹤岗矿务局。煤炭运输,昼夜不停,而且其运输工具,全部是从苏联进口的特大型载重汽车——柴拖拉。十个轱辘,前后加力,由于拖拉机外型的特点,一般情况不容易陷住,草甸子泥坑均畅通无阻。所以说,多厚的积雪也不会影响交通。尤其是雪雨天气,空气湿度大,汽车碾过,在鹿圈的炕头上就能知道又过去了几辆,下行上驶?是空车还是重车?听喇叭响,赵长山第一个深感兴趣地说道:“哟!是到鹿场来的吧?柴拖拉的喇叭,没有这么响啊?”柳玉秀挺着大肚子,手牵着小媛媛,来鹿圈凑热闹。
听赵长山说完,也歪头侧耳瞅着沟外头说道:“真的哎!你们听听,可不是咋的,拉煤车的喇叭,哪儿有这么尖呀!好像是吉普车吧,给咱们鹿场送咸盐来的吧?听听!听听!还叫唤着哪!是叫人的吧,误在了沟门上。”宫本魁也停住了铁锹,直腰瞅了瞅外面,喇叭的鸣叫声,果然还在继续着:“笛笛笛——笛笛笛——”毫无疑问,肯定是陷住了,按着喇叭召唤人帮忙呢!野猪岭沟外是检查站,检查站与鹿场,两部机子一根线,总机设在丰沟,检查站一摇两头都响,宫本魁侧耳朵听了听,室内铃声没响,继续干活,如果有事,电话会通知的。突然,两条牧鹿犬竖着尾巴,蹦着高儿在雪地上狂咬。
方向是正南,目标是沟外,积雪很重,尽管树叶早已经落光,视野开阔了不少,但沟外面来人,不进院子,站在鹿圈的这边是不容易发现的。宫本魁刚一扭头,来人也开始呼喊上了:“宫场长!宫场长!给看着狗哪!给看着狗哪!”随着呼喊,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积雪中的小道,满身是雪,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两个人都是干部模样,后者戴一幅眼镜,手抓棒子,一边自卫一边高喊着:“宫场长哪!宫场长哪!快来给看着狗啊!”“尤副部长?”宫本魁本能中情不自禁地小声儿说道。春天就是他来宣布开除自己党籍的,事隔半年,他又来干啥?恍惚中一愣神的功夫,柳玉秀和赵长山同时说话了,愕然地也是愤慨地。“哎哟妈呀!又是他,戴眼镜的!又是送什么文件来了吧?今年春天……”“咬!咬!狠咬!奶奶个×的,又他妈的来干啥?上一次就该把车轱辘扎了。今天又来放狗屁来啦!”“夜猫子进宅,又是这个丧门星!”姜永吉小声儿补充了一句。宋丽萍倒是挺宽宏大方:“政府干部,就是绺子上来人,咱们也不能无礼啊!”靠近政府,没白受教育。
两个人已经进院,在宿舍门前,冲鹿圈这边继续在喊叫:“宫本魁同志!宫本魁同志,请您过来一下,我们是来传达文件的,小车在外面陷住了!您快点儿来呀!”“又是传达文件?传达什么文件?”宫本魁略一思索,命令大伙儿道:“休息十分钟,都去听听,是什么文件?”没到近前,回来的组织部干事就高兴地嚷道:“宫场长,祝贺你啊!恢复党籍,您被平反啦!还不快来跪拜接旨!”玩笑的口气却又透着十三分的真诚。“什么?恢复党籍,给我平反来啦?”宫本魁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与上次一样,不相信自己被开除了党籍。仅仅才半年,开除党籍,恢复党籍,都是这位组织部副部长来野猪岭上宣布的。说不上兴奋,也谈不到激动,在雪地上站着,愣愣地看着组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
干事很年轻,军装军帽,脸上红扑扑的,目光是热情而又激动的,也许是在雪地上跋涉的原因,军帽掀在了头顶上,一绺汗涔涔的头发,贴着额头不很规矩地在帽檐上悠动着。而远处的那位尤副部长呢,光着脑袋,头发油亮,表情严肃,镜片后面的目光是茫然而又困惑的,他左手半握着拳头,右手庄重地拎着一个文件袋。裤子沾雪,警惕的目光,从镜子边上,不时提防和窥视着继续在吼叫着的牧鹿犬:“汪汪汪!汪汪汪!”一纵一纵,在半米深的积雪中极不情愿地跳跃着。因为上一次造成的敌视和成见,柳玉秀、姜永吉、赵长山都冷着脸子不吱声,倒是黑牡丹宋丽萍大度,微微一笑,热情地说道:“进屋啊!客人来啦!怎么能在外面说话呢!进屋,进屋,都进屋。刚才喇叭响,我就知道,鹿场肯定有客人来啦!”没人吩咐,没人安排,宋丽萍俨然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不进屋啦!”尤副部长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是奉命来传达文件的,小车陷进了,进不来,一会儿还得请大伙儿帮帮忙哩!咳!咳!”又咳嗽了两声,才郑重其事地打开文件包的拉锁,拿出来一份红字头的文件。挺了挺胸脯,扶了扶镜子,扫了大伙儿一眼,又咳嗽两声,才舒了一口长气,抑扬顿挫地晃着身子念道:
中央军委总政治部组织部文件
根据中央八届十中全会精神和邓小平总书记的要求,军委组织部对下列人员的历史问题重新给予甄别……宫本魁同志,恢复党籍,恢复其名誉,林管局党委对此特别的重视,收到文件,立刻安排专人来野猪岭鹿场,当面向宫本魁同志宣布。
“宫本魁同志,祝贺您啊!”说着,尤副部队大步迈了进来,握着宫本魁的大手,使劲儿握着又重重地摇了两摇。青年干部一个劲儿鼓掌,其他人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双手鼓掌,“啪啪啪”的掌声,使雪地上的气氛陡然间活跃了起来。鼓完掌,尤副部长又再次说道:“宫本魁同志,请你准备一下,陈书记请你去谈谈。一会儿咱们坐车就走。”文件收了起来,看着披麻戴孝全身素白的小媛媛,宫本魁蠕动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恢复党籍、领导谈话,这都是正常的组织程序。干部提职、工人转干,电台里有声、报纸上亮相,座谈会、生活会、家庭便宴、同志间的恳谈等等,等等。宫本魁早已经预料到了,但是他不想参加,不是拒绝不给面子,而是没有必要了,妻子刚刚埋葬,女儿还重孝在身,没有返京复职的要求,去伊春管理局,还有什么好谈的呢?不是治气,而是委屈,不来野猪岭,妻子桂兰能魂断这荒山野岭?女儿小媛媛能失去了妈妈?想到这儿,他凄然地一笑,摇了摇头深舒了一口长气:“唉!算了吧!眼下正忙着呢,交配季节,转告领导,改日再去吧!”说完,大厚嘴唇又石板似地闭上了。“这是陈书记的指示!”尤副部长表情威严,不容置疑地看着他说道,“宫队长!组织找你谈话,你可不能让我为难啊!”“组织”两字非常的沉重,伴着最后的“啊”字,板着的面孔又严肃了许多。“好吧!我去!”宫本魁清楚,党委领导的指示和行政领导的命令是同样严肃的,再固执任性那就不是情绪上的问题了。是对组织上的态度,是纪律也是最起码的原则。“好吧,我去!”看着坟头上飘着的雪花,他又再次补充了一句,党委领导谈话,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宫本魁吩咐柳玉秀:“给小媛媛换换衣服!”少年不知愁滋味,小媛媛立刻拍着巴掌高兴地喊道:“回北京喽!回北京喽!柳阿姨,你也去北京吗?”宫本魁看到,听说自己恢复了党籍的一瞬间,两男一女,三个饲养员,脸上的表情是失落而又茫然的。恢复党籍,他们都替他高兴,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担忧,万一他宫本魁调回北京,鹿场黄了,他们的饭碗不也得砸了呀!特别是宋丽萍,嘴角抿着,目光惶恐,脸上的表情与野外一样寒冷。作为女人,内心里的苦楚,尽管无语,但宫本魁的心里还是一目了然的。于是,抱着小媛媛上路的时候,小媛媛说:“爸爸,咱们回北京呀?”自己急忙说道:“不,明天咱们就回家了!”“回家”两字,他吐音很重,同时也瞥了一眼宋丽萍,离着很远,她的眉毛还是重重地一挑,表情上不见变化,但却瞪大了眼睛舒了一口长气。捋了一把头发,用最快的速度扭回头去。宫本魁暗示,野猪岭上你黑牡丹是家,我和小媛媛都不会离家走远的。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儿不大但始终没停,缓缓地舞动着,一片片,一朵朵,落在地上似乎又要飞了起来,晶莹晶莹的,非常的可爱。皑皑白雪能净化人的心灵,世界是纯洁的,宇宙中也没有丁点儿的污点,众人踏在上面,“吱嘎吱嘎”,清脆而又明快。观雪令人舒服,踏雪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第一场大雪,忽然改变了这个世界,世界不再污浊,人际关系也融洽了许多,处处真诚,人人都是那么豁达而又坦荡。吉普车早已经被拽了出来,在路上停着,司机坐在里面吸烟。毫无疑问,是拉煤的柴拖拉帮了忙。公路上溜滑,路边陷了车的地方,汽车轱辘碾出来一个大坑,机油洒落,污染了白雪,挺有点儿可惜。带来的铁锹没有派上用场,看着小车,宫本魁的心里不由得一颤:如果真的返京,妻子桂兰,该是多么样的孤独?人的命运,实在是福祸莫测啊!赵长山拍着小媛媛的肩膀:“小媛媛,再见啦!去北京,坐轿车,什么时候再回来呀?”
“我不走,妈妈在这儿埋着呢!我哪儿也不去,是吧爸爸?咱们明天,还回来陪着妈妈!”提到妈妈,小媛媛两眼仍然是泪汪汪的,声音哽咽,其他人心里也觉着酸酸的,沉沉的……车开了,透过玻璃,小媛媛仍然死死盯着沟里头的方向。那儿有她的母亲,母亲的微笑,母亲的温暖,母亲的疼爱和母亲的音容,此刻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在了下面,看着荒野,她揉了揉眼睛……山路蜿蜒,路面光滑,司机手把着方向盘,目光专注,精力集中,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尤副部长坐在前面,板着面孔皱着眉头一声不响地在思索着什么。宫本魁搂着女儿和那位年轻的干事在后面坐着,害怕分散了驾驶员的精力,都不吱声,都闷着头在思考。宫本魁考虑的是自己的命运,不是返京也不是职务,更不是为什么恢复了自己的党籍,恢复党籍仅仅是个形式,压根儿自己就没有脱党嘛!此刻他竭力想找到的答案是:组织上为什么要找自己谈话?听尤副部长的口气,问题严重,谈话的原因,似乎与党籍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雪天路滑,汽车得跑大半天的时间,稍有不慎就有翻车出事故的可能,单纯为自己评反宣读这份文件,绝对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再说了,鹿场有电话,有什么指示,电话中也可以说,干嘛派专车,来接自己一趟?路况之差,局领导就不懂?从野猪岭到伊春,宫本魁骑马,来来回回也走过几趟了。天冷坐火车,马匹就寄存金山屯镇上一对俄罗斯夫妇开设的马车店,常打交道,彼此都熟悉了,骑马方便,坐火车舒服,可是坐小车呢?发配到野猪岭以后,开天辟地,这还是第一次。除了林业局的局长,谁有权力能乘坐小车?小车象征着权力,象征着地位,更象征着一种资格和荣誉。这是管理局主要领导的专车,没有要事,能派出汽车?可是,直累得脑瓜子生疼,宫本魁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陈书记找他,要谈什么样的问题?生产的?生活的?鹿场的?还是狩猎队的?小车舒服,但没有骑马的爽快与豪放。时间一长,全身就有那种荡秋千的感觉——忽忽悠悠。路窄、坡陡、道滑、雪厚,坐在后面,探着脑袋向前面张望,爬坡没有感觉,下滑就有些担心了。妈呀,这么陡,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刹车失灵可怎么办啊?尤其是那些胳膊肘儿似的急拐弯,嘴上没有表示,心里头可是在提醒着:“司机师傅,慢着点儿呀!”见别人没有反应,立刻又自我的责备道:“就你怕死?瞎替别人操心!”
路过美溪,迎面开来的车辆就多了,一色儿都是运木头的。空车拖着“炮筒子”,哐哐啷啷,唿啸而过,让人揪心。重车仿佛一座小山头,迎面扑来,风驰电掣,轰隆轰隆,每次错车都捏着把冷汗。一旦相撞,那还有个好啊!小车还不得像块西瓜皮,“喀嚓”一声就飞出去呀!万幸的是没有撞上,一是小车老远在道边就站下了,大车过去,他们再起步;二是有不少大车的驾驶员,认识这是局长的“座骑”,鸣笛打招呼,提前就给让道。尽管车里面坐着的,统通不是局长,但鸣笛致敬,确实让人觉着开心。小媛媛开始还很有兴趣,在座席上颠了一下屁股又颠了一下屁股。大眼睛看着窗外,满脸好奇喳喳喳地说个不停。她恋着小豹子,恋着梅花鹿,恋着大白马,恋着柳玉秀阿姨。为不使驾驶员分神,不管小媛媛说啥,宫本魁一概有嘴无心地答应着。车过西林,随着吉普车的颠簸和晃悠,人们昏昏欲睡,小媛媛伏在爸爸怀里进入了梦乡。车到伊春了,孩子还睡呢!伊春是小兴安岭的中心,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资源型城市。从最北部的乌伊岭到最南部的带岭,火车不放气,还得跑六、七个小时呢!茫茫林海逶迤又浩瀚,进出林区的火车一列连着一列,进来的是空车,出去的都是木材,汽笛声声,生产繁忙,冬伐会战又拉开了序幕。尽管第一场大雪送来了寒冷,但沿途所见,无一不是热腾腾的气象。
坐在车里面,透过窗玻璃就能看到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块,宣传口号,透过雪雾,鼓舞人心,“热烈庆祝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拿下八百万,再做新贡献!”“经济上项目,木材是保证!”向毛主席报喜,向党中央报捷!”汽车拐弯,管理局大楼到了。伊春是小兴安岭的中心,千里林海,管局大楼是它们的心脏。吉普车鸣着喇叭,长驱直入,直到楼前才戛然停了下来。司机伸了一个懒腰:“哎哟我的妈呀!可算是到家喽!这一趟野猪岭跑的,比女人生孩子都他妈的累啊!”尤副部长下车跺了跺两脚,冲着车里头喊道:“宫大校,请吧,陈书记在二楼呢!”口气轻松,数百里的奔波,他完成了任务。宫本魁怀抱着小媛媛,半天没动,他不忍心把女儿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