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魁与七鬼峰下面的两只金钱豹为敌结仇,是由那一圈梅花鹿引起的。养鹿是为了创收,护鹿是饲养人员的责任。金钱豹袭击鹿场,在野猪岭上导演了一幕幕的悲剧,作为一场之长,宫本魁怎么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地看热闹呢?当然不会了,不会就得厮杀。厮杀,也肯定地就得出人命,一切就算是玩儿完!
办鹿场最大的天敌,是空中的老鹰和地面上的豹子。老鹰,特别是秃鹰,翅膀展开有三米多长。山外没有,密林中却常见,红脖子没毛,眼睛贼亮,力大无穷,又非常的凶猛。这猛禽专食蛇类,可是冬天,蛇类入穴,牛羊狍鹿,就遭殃遭难了。饿急了眼,它们也敢进攻人类。有一个老人,就是在老鹤林附近,被两只秃鹰用翅膀击昏了过去。等家人发现,雪地上仅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头架子。秃鹰发怒,猎狗都不敢靠前。野猪岭上养鹿,空中秃鹰就是最大的一害。每年都有数十只鹿崽,因躲闪不及而丧生于猛禽的利爪。
不过,秃脖子红头老鹰再凶猛、再厉害、再霸道、再猖狂,牧鹿人也还是有办法对付的。秃鹰毕竟是飞禽,带翅膀的玩意儿。大山深处,除了猫头鹰,其他鸟类,一律都是在白天活动的。白天的视野非常开阔,每一次秃鹰都是从空中出现。多次遇险后,鹿崽子自然就悟出了经验,眼尖耳灵,发现敌情,马上就躲藏。榛柴下面一钻,尽管哆嗦,空中的老鹰可也真就没咒可念了。如果牧鹿人在场,就更好办了,指着空中喊一嗓子“杂种操的,你敢!”棒子一抡,老鹰也就只好放弃了念头,“哇哇”叫着,匆匆离去。在野猪岭上空,宫本魁的妻子陈桂兰和她的伙伴——饲养员柳玉秀清清楚楚地看到:老鹰从空中掠走了一只狐狸。那是一只毛眼像火焰般的红狐狸。当时,狐狸求救,但两个女人却很无奈。事后多天,狐狸的叫声一次次地在噩梦中响起。野猪岭上空,不断有哭泣声传来,尤其是在夜晚,那声音使人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子发麻,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相比之下,在野猪岭的周边地区,天敌中最难对付的要算是幽灵般悄悄而来的金钱豹了。豹子残忍,动作又迅速。那次大白天里,人们在鹿场附近突然听见狗咬,那狗不是进攻,而是在逃命,它夹着尾巴,屁滚尿流。鹿群惊散后,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母鹿就被咬断了脖子,一只被掠走,一只留下来示众。仿佛在说:“明人不做暗事,下次我们还会来的。”女人见不得鲜血。见到鲜血就坐在了地上。“老天爷哟!是啥玩意儿啊!”她们告诉场长,“放鹿这活儿,俺们俩是死活也不能干啦!”场长宫本魁是鹿场唯一的靠山和主心骨,一连多天,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勘察着。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鹿死谁手了?真他妈的怪啊!咬死不吃,这不是成心在祸害我嘛!”宫本魁叫来了于宝坤研究了半天,才得出了结论:“咬了一口,就掐断了脖子!宫队长哪!老朽我可以肯定,此案非金钱豹莫属。只有豹子,才能有如此的神通,这绝对不是老虎,老虎是王者,不会偷偷摸摸干这等损事。不信哪,你就仔细留神儿看吧!”同时,老于头又提醒宫本魁道:“哼!保管没错,现在我就可以断言,豹子是从七鬼峰方向过来的,肯定是跟您较着劲呢!”果然,时间不长,于宝坤的预言就得到了验证。
宫本魁发现了金钱豹。那天中午,在野猪岭鹿场附近目睹此物时他大吃了一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颜色和花纹儿的金钱豹呢?就在他愕然、紧张的一瞬间,两只梅花鹿便晕头晕脑,哆哆嗦嗦地丢掉了性命。前后才一个星期,四只母鹿就不声不响地化作了七鬼峰下、豹子沟内一堆堆的豹子粪。四只母鹿,多少钱啊!成年母鹿,又均在春天的时候就揣上了崽子,细细算来,岂能仅仅是四只?作为场长,宫本魁毫不犹豫地决定:“暂不放养,改为圈养,再放养,还不得给老子偷光了啊!这俩家伙,还真的就跟咱们较上劲了呢!是吃惯了嘴,还是结了仇?林局长知道了,我宫本魁怎么交待啊!”
野猪岭办公室,是早就有这种思想准备的。尤其是宫本魁,他在密林中长大,光复以前,就多次与豹子打过交道,知道这种猛兽不太好惹,会游泳,善爬树,奔跑的速度比猎枪射出的子弹还快。这次来野猪岭鹿场,老战友——管局一把手林岚同志提醒他说:“你喜欢用剑,剑术是你的绝活,但我建议你还是再领支猎枪带上。碰上野物,也有个抓头!”宫本魁非常内行地笑了笑:“鹿场不是有一支猎枪了吗?聋子耳朵——没什么用处,吓唬小玩意儿还凑付事,大山牲口?屁事儿不当!特别是跑起来像飞箭一样快的金钱豹,它的速度比你射出的子弹都快,关键时候倒耽误事了。老战友,算了吧!我去劳动改造,又不是专业炮手,带那玩意儿,多别扭啊!”“那好,不愿意带,你就不带,有什么事,狩猎队不是还有三十多支猎枪吗?”事实也真就像预料的那样,豹子的两次袭击,都是来无踪,去无影,比闪电还快,就是手上端枪,除了听响,又能怎么样呢?宫本魁知道,这两只豹子袭击鹿群肯定还不算完。两次偷袭,都是小打小闹,大的灾难,还在后头等着呢!
鹿的第一次遭遇他是听别人说的,没有目睹当时的情景,但死鹿他是看到了。在西北方向的一堆萝棵子下面,鹿直挺挺地在草地上躺着,脖子断了,全身是血。草地和周围的树叶上也全都是血,桃花一样,喷出去很远。腹中的鹿崽,还在唿嗵唿嗵地跳呢,让人悲哀。玉秀在哭,妻子桂兰眼睛都揉红了,宫本魁闻讯赶去。山野静悄悄,除了瞎蠓在嗡嗡地寻找其他动物。他俯下身子,心疼又内疚地研究了半天。仅凭伤口是很难断定凶手究竟是豹子还是其他的猛兽,不过可以肯定,这家伙是大嘴,牙齿也锋利,仅咬了一口,脖子就断了。从痕迹上判断,除了豹子,还能是谁呢?老虎的可能性不大,野狼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其他的食肉兽大白天里速度再快,也总会有点儿蛛丝马迹。经过侦察,再加上于宝坤的分析,罪魁祸首最终才圈定在了金钱豹的身上。除了牙痕,是方向上的判断。西北方向,也是七鬼峰的方向,峰下便是豹子沟,是豹子的老巢。凶手不是它们,还能是谁?
可是,这第二次遭遇让宫本魁感到吃惊、骇然和疑惑的是:是豹子不假,但怎么能是这样的花纹和颜色呢?谁都知道,豹子是猫科动物,黄毛,黑花。花是圆型,跟铜钱一样。钱眼儿是绛色,冷不丁儿一瞅,就有点儿吓人。豹子浑身上下几乎都是一个颜色的打扮。尽管在春冬和夏秋不同,但豹子的毛色通常变化不大,仅仅是夏秋的颜色略微深一点儿,古铜色的花纹,是终生也不会变的。可是刚才的这两只金钱豹呢,先是个儿大,有一般豹子的三倍,体型超过了老虎,通体是黑色,花纹是紫红,像血块子一样。宫本魁猛地一见就不由地打了一个激愣。他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自言自语道:“黑虎星,黑虎星啊!”豹中之王很少能看到,黑褐色的豹子是第一次在兴安岭上出现。而它一出现就蹿到鹿场,不声不响,七天咬死了四只梅花鹿。看着死鹿,宫本魁有声无泪地一声长叹:“逼人太甚,逼人太甚啊!这不是逼着我宫本魁和你们结仇作对嘛!”他手抓短剑,怒吼般地喊道。
豹子逃走了,没用望远镜,仅凭着肉眼,宫本魁就影影绰绰地发现,黑豹全身有一种光环在闪动。不怎么刺眼,却是非常醒目,像传说中的佛光,让人感到神圣而困惑。这两只豹子,应该不会是玉皇大帝派遣到这儿来的吧?可是,一般猛兽,都是肉体凡身,这光环陪伴又是咋回事儿呢?曾身为军人的宫本魁不信神灵,更不迷信其他东西。可是,眼前的事实,又怎么解释?难道我老宫心悸恐慌,看花了眼不成?他揉着眼睛,半天也没有找到答案。
宫本魁身经百战,胆子又特大。别说是神鬼,就是死人堆里,也不影响他睡觉。刚来老鹤林那年冬天,也是第一场大雪,有个炮手给黑瞎子蹲死了,雪大抬不回来,扔在山上吧,白天怕老鸹叼,夜晚怕野狼嚼。山里有个说法,不是迷信,而是一种乡俗,说是尸体不整,后辈也不振。他是队长,家属找到他哭哭啼啼。他安排别人,多少钱也没人干。最后他挠了挠头皮,豁达地说道:“作伴观夜这么美的差使,上哪儿去找啊!好吧,我去陪大哥一个晚上。”家属不放心,又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约了两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去观察。到那地方一看,见宫本魁拢上了一堆篝火,美滋滋的,在跟那个死鬼唠嗑呢!“……哥们儿你行啊!运气不错,弄了个大校来跟你作伴!”说着,他把尸体搬到火堆旁边,把狍子皮铺开,紧靠着尸体就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中还提醒人家说:“哥们儿我先睡啦!老狼咬你,你可得吱声啊……”家属回来后,一传十,十传百,宫本魁的威信在老鹤林狩猎队立竿见影地就高大了起来。山里人重感情,猎人之间,更讲义气。从此以后,不管是大事小情,只要是宫本魁出头,喊一嗓子,立刻就会一呼百应。
作为队长,又是场长,他身兼双职。宫本魁曾功勋卓著,身经百战的他弄不清豹子身上那一圈儿一圈儿的亮光是怎么回事。按狩猎中的常识,谁都知道,豹子觅食,多数是在夜晚。它白天睡觉,夜间才活动。可是,野猪岭鹿场遭受的两次偷袭都是在中午时分,阳光灿烂,视野又清晰,豹子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来作案,而且每一次都是报复性的,仅掠走一只鹿,而丧命的却是两只。真是胆大包天,置生死于度外。豹子白天做案,又从同一个方向而来,难道就不怕猎狗报警、猎人惩罚吗?野猪岭上的兽类,真是不可思议啊!看着豹子远去的身影,宫本魁暗下决心咬上了牙巴骨:“哼!你们俩等着,野猪岭鹿场,不会老受这份儿窝囊气的!”
同时,更让宫本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按一般常识,猎豹都是单崩儿活动,独来独往。
炮手和猎人都知道豹子是独行侠,各有领地,互不侵犯,即使是雌雄之间,除了交配,也互不来往,公豹和母豹都是单独活动。可是,在野猪岭上,两次作案的却是一公一母,双双来行凶。
大个儿黑豹,一来两只,两次作案,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咬死两只留下一只。身上有光环,个头儿又特大。看看死鹿,宫本魁觉着内疚、惭愧、悲痛、愤怒而又茫然。但想想两只豹子的身影呢,其感觉就不仅仅是愤怒、悲伤和内疚了,而是一种耻辱,一种压抑。伴随着耻辱和压抑的是莫名的恐惧,是从来没有过的担心和焦虑。咬死了四只,背走了一对。如果下一次再来呢?鹿场的防范又应该从哪一方面着手?是防御还是进攻?防御,怎么个防?进攻,又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和方式?事儿赶着来。就在宫本魁愤怒中调兵谴将准备大举进攻豹子沟的那几天,天公不作美,先是阴雨连绵,继而是山洪爆发。就在山洪爆发的第二天黎明时分,冒着倾盆大雨,两只大个儿巨型黑豹肆无忌禅地第三次来偷袭了野猪岭鹿场。不是偷袭,而是报复性的残杀和扫荡。几分钟的时间,野猪岭鹿场就被毁于一旦,包括鹿王,也葬送了性命。夜间活动着的黑豹简直就是两块浓厚的乌云,不声不响,静悄悄地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让人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神秘的感觉。豹子第三次血洗鹿场时,尽管是狂风暴雨中的黎明,黑豹一来,三只猎犬就同时发出了警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猎犬没敢上前,而是躲藏在宿舍的窗户下面胆颤心惊、恐惧不安地狂叫。恐惧声中带着点儿恼怒,仿佛在喊:“来啦!来啦!它们又来啦!它们一来,咱们鹿场就又遭殃啦……这俩魔鬼,我们也没法儿啊!”夜幕下面,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风雨声、雷电声、怒涛声和山洪爆发后的呼啸声,犬吠声刚刚响起,宿舍房头棚子里面的白龙驹也刨着蹄子咴咴咴地嘶鸣了起来:“咴咴咴!咴咴咴!咴咴咴!”烈性的大白马在野猪岭鹿场第一次失控后嘶鸣、暴跳着。铃铛“哗啦啦”地响起,地板也在它蹄子下面发出了“咕咚咕咚”的沉闷响声。灾难降临的同时,整个世界也在黑暗中不停地哆嗦了起来,只有圈内,依然是静悄悄的。
宿舍的炕上,第一个被这恐怖的声音惊醒了的是陈桂兰。女人觉轻,除了责任也更多着一分敏感。桂兰惊醒后就猛然坐起来,小声儿地叫道:“哎呀!狗咬啥呢!大白马也惊啦!”随着就用力推醒了丈夫:“本魁,本魁,快起来,快起来!你听听,你听听,狗咬啥呢?大白马也惊啦!你听听……吓死人啦!”
宫本魁从酣睡中猛地惊醒,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哝道:“奶奶的,这雨还下啊!”声音刚落,似乎就朦朦胧胧又断断续续地听到从鹿圈那边传过来一阵阵击打声、搏斗声、奔跑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以及篱笆不堪重负的撞击声和吱嘎声。“唿隆唿隆唿隆!咣啷咣啷咣啷!嘎吱嘎吱嘎吱……”各种声响交汇在一起,击打着耳膜,震撼着肺腑。宫本魁愕然地大张着嘴巴刚要说啥,黑暗中就听女儿小媛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颤抖着大声喊道:“妈妈!妈妈!我怕呀,我怕呀……”陈桂兰紧忙把女儿揽在怀里,安慰着:“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噢!噢!乖乖别怕!乖乖别怕……”窗外,风雨交加,突然一个闪电划破了夜空,屋里屋外瞬间雪亮。闪电像个妖怪,让人恐怖。闪电过后,霹雳又愤怒般地在房顶上炸响了。伴随着雷鸣,倾盆大雨更是山呼海啸般地倾泻了下来。大地在抖动,世上万物仿佛也都惊慌不安地躲藏了起来。仅仅是一瞬间,鹿圈那边的搏斗和逃亡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透过风雨传递过来。
“老天爷啊!大概又是那两只黑豹子吧!”桂兰搂着女儿,黑暗中瞪着大眼珠子,气喘吁吁地小声说道。“很有可能!那俩魔鬼又来偷袭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气候恶劣,乘虚而入。”宫本魁话音刚落,就听到鹿圈那边传过来一声声凄厉、苍凉、痛苦、忧伤的哀鸣声:“欧!欧!欧!”急促而无奈。宫本魁猛地一颤。他不再犹豫,顾不上穿衣服,把手握成了拳头,在墙壁上使劲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边擂边喊:“小姜!小姜!快起来!快起来!有情况!告诉小赵,赶紧穿衣服过来!”擂完喊完,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佩上短剑,抓起猎枪,压上子弹就冲了出去。
狂风裹着暴雨,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刚一开门,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宫本魁全身一颤,急忙缩了回来。他右手拎枪,左手抓着门闩,觉得风雨中的木屋简直就是野猪岭上的一叶孤舟,晃晃悠悠,随时都有倒塌和沉没的可能。尤其是那三条猎犬,听见门响,没等允许,就夹着尾巴,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像落汤鸡一样,全身抖着,喉咙中还在打着“呜喽呜喽”的响声,进屋就往床底下猛扎。丧家之犬,钻头不顾腚啊!宫本魁很是来气,猛踢了两脚,气哼哼地骂道:“妈的!废物!滚!”俗话说“狗仗人势”,可是现在这仨家伙都屁滚尿流地到处躲藏,非猛兽来临,猎犬们是不会这个熊样子的。前两次听玉秀和桂兰就说过:“那玩意儿来的时候,鹿群吓呆了,狗都不敢吱声啊!特别是老蒙古,平时多有章程啊!那光景可好,一屁股屎,两腿是尿,尾巴夹得紧紧的,瘫在那儿,直到那家伙走了,它们三个才开始汪汪!
你说你说,咱们野猪岭什么猛兽能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呀!哎呀宫场长,我这两腿都走不动路了!再让我放鹿,非吓出精神病来不可!好几天啦,心里头还一个劲地突突呢!”桂兰和玉秀在放牧期间只是感觉和闻到了大牲口的特殊气味,并没有目睹到那两只黑色紫红花,魔鬼一样的金钱豹。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是万幸,如果真的看到,两个女人在荒山野岭处,还不得同时吓晕过去?陈桂兰和柳玉秀这两个女人毕竟不是狩猎队的专职炮手宋丽萍和宋丽娟啊!宫本魁曾教陈桂兰和柳玉秀使唤猎枪,并说:“不放鹿你们俩也得学会放枪。这是山里,不是平原,更不城市,作为鹿场的工作人员,不管男女都得会放枪。只要会使唤猎枪,男人不在时你们也能照样工作。记住了,不出门枪膛必须空着,避免走火,伤了自己。平时枪口冲天,打枪一定要沉着。来,现在我就教会你们,看明白了,这是子弹,这是枪膛。枪栓推开,枪膛自然就露了出来。子弹压上,轻轻一合。来,试一下,手不要哆嗦。像拿剪刀做针线活一样,熟能生巧,习惯就好了。没听说嘛,《红岩》中那个双枪老太婆,双手打枪,还百发百中呢!建国前,山里头不少土匪也是女的,打枪骑马,比男的都厉害。来,下一个……”桂兰出徒了。“再看玉秀妹子的……”于是,桂兰、玉秀都学会了打枪。枪是胆量,握枪在手,恐惧的心理自然也就轻松了许多。此时此刻,宫本魁右手提着猎枪,左手握着剑把,先在猎狗身上踹了一脚,扭头盯着风雨中的黑夜,全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闷雷一连串地炸响,门外通亮,晃得眼睛生疼。鹿圈那边又传来一阵阵叫声。
宿舍与鹿圈之间隔着一条小河。小河平时干涸,只有雨天才有涓涓的细流。宿舍与鹿圈隔沟相望,距离大约有一里地。宿舍紧靠着山根,平时坐在炕头上,透过窗玻璃看,鹿圈的一切就能尽收眼底,极易观察和管理。此时此刻,借着闪电,透过雨,宫本魁就隐隐约约地看到四个鹿圈里的鹿全都惊了。鹿出不来,“噗噗噗”地打着响鼻绕杖子奔跑。风雨之中,“吱吱”哀叫着的板杖子,听上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搏斗、厮杀和“欧欧”的哀叫声来自第一个鹿圈,也是最大的那个鹿圈。
圈内的四十多只成年母鹿多数已经揣崽,少数的正在发情,为交配方便,种鹿“拿破仑”——一只来自大自然的雄性马鹿不分昼夜地陪伴着它的妻儿们。宫本魁知道,鹿王“拿破仑”矫健威武,善于搏斗,犄角又俊美锋利。刚刚入圈时,两头种鹿为争风吃醋不幸死在了鹿王的角下。鹿王的犄角简直就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加上它的神韵和凶猛,再强的对手也得败下阵来。此刻宫本魁知道,黑暗中顶着暴雨,鹿王“拿破仑”和豹子正在展开殊死的搏斗。宫本魁知道,鹿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野猪岭鹿场就可以说是天塌地陷了。他手抓着短剑和猎枪,望着夜幕,紧张地观察着、思考着。
闪电一次又一次把整个野猪岭照耀得通明雪亮。大雨直线似的砸了下来,“哗哗”的水声响成了一片。雷声紧跟着闪电,在小木屋的上空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每一个响雷似乎都像劈死了一个妖怪。前几天在鹿场后面,妻子陈桂兰和柳玉秀等人发现了一只猫头鹰死在树下。树身被烧焦,树洞中有一条蟒蛇,跟猎头鹰一样僵死在树下,停止了呼吸。猫头鹰的羽毛全都烧光了,皮肤紫黑,尽管没毛,也足足有一只梅花鹿的重量。发现了蟒蛇和猫头鹰的尸体,五个人目瞪口呆,全身上下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直到进屋,妻子陈桂兰才傻呆呆地瞪着眼珠子说道:“哎哟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这野猪岭上怎么啥东西都有啊!本魁你说,这俩玩意儿假若还活着,咱们鹿场,不管大人孩子,还是梅花鹿,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啊!老天爷,阿弥陀佛!是哪个陈雷除掉的鬼啊!”前两次母鹿丢失或者被咬断了脖子,陈桂兰和柳玉秀就异口同声地叫着:“是蟒蛇吧!这鬼地方,吓死个人啦!”只有第二次亲眼目睹,宫本魁才排除了其他嫌疑人,把凶手和罪犯定在了黑豹子的头上。今天夜里,趁着风雨,肯定又是它俩,第三次光顾了野猪岭鹿场。
房头棚子下面的大白马又在刨着蹄子。一阵阵地嘶鸣:“咴咴咴!咴咴咴!咚!咚咚!咚!咴咴咴!”听上去是那样的焦躁和恐惧。大雨倾盆,茫茫黑夜,到底是什么野兽能把白龙马吓成了这个样子呢?马是龙性,除非老虎、山神爷、山大王,一般动物是无法让它这么恐怖的。随着马嘶,饲养员赵长山和姜永吉也身穿雨衣,手握着兵器——长把板斧和特大号的匕首,惊恐万状地推门挤了进来。“哎哟宫大哥,啥玩意儿呀?圈里面都乱成蛋啦!”十九岁的赵长山气呼呼地小声说道。
姜永吉是大个子,像只螳螂。不知是太冷,还是内心的恐慌,他筛糠一样,进门就哆嗦,张着大嘴,目瞪口呆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宫大哥!我估计还是那两只黑豹子。你,你说呢?”赵长山看着外面,不停地抖着,小声说道。
刻不容缓,透过风雨,黑暗中三人似乎都闻到了那种刺鼻子的血腥味。雨像瓢泼,大地在颤抖。闪电在继续闪耀,闷雷也拖着重重的尾巴向远处退去。“我说小姜,你家的手电筒呢?”黑暗中,宫本魁皱着眉头小声问道。宫本魁清楚:姜永吉和柳玉秀刚刚完婚,这几天在野猪岭上,可以说是正度着蜜月呢。宫本魁家里的手电铜,因为下雨屋里潮,电池早报废了。也是因为连天多雨,路基泡成了大酱缸,汽车进不来,各种生活用品和生产物资只好滞留在了山下,包括电池、蜡烛、火柴、油盐酱醋等等。更为严重缺乏的是咸盐和火药。鹿群饮水离不开咸盐,火药是弹壳专用。这里猎枪子弹是自己装配的,在火药方面,独弹量大,炮豆子居中,药量最小的是铅砂。为防备猛兽残害鹿群,宫本魁的枪膛内基本上都是独弹或炮豆子,火药用量也就格外突出。此时此刻,夜幕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倾盆,凉气飕飕,没有手电筒怎么能发现目标?在宫本魁看来,小姜两口子刚刚完婚,为生活方便,小两口肯定会有手电筒的。没想到:黑暗中姜永吉的细高的影子摇了摇头,吧唧着嘴唇,遗憾地小声说道:“啧!早完啦!夏季天长,平时也不用电棒啊!啧!真他妈的!前天晚上我发现,电池长毛,都烂在电棒里啦!啧啧!唉!啧啧!唉!”
“操!别鸡巴啰唆啦!”赵长山急不可待地盯着外面小声儿地说道:“有办法了。点松树明子,用火把照亮,不……”话还没说完,鹿圈那边又传来一阵阵哀叫声:“哞!哞!哞!欧——欧——欧——”声音里透着恐怖、愤懑、悲哀、绝望。绝望与悲哀中似乎又掺杂着无尽的痛苦、茫然和乞求。它们在乞求上帝,乞求主人:“快点儿来吧!救救我们吧!再不出来,我们全都完啦!”叫声伴随着闪电,闪电又催促着闷雷。咔嚓——轰——隆——看着闪电,听着哀嚎,赵长山急了,两脚跺着,用哭腔儿喊着:“宫大哥!快走啊!”宫本魁冷峻地低声喝道,“咱们仨一齐往外冲。把它轰跑,是咱们的目的。听动静,据我判断,十有八九,是山神爷进了鹿圈,硬拼,咱们是要吃亏的。好啦!准备好家伙,现在就冲!”他一脚踢门,刚要冲出去,就听桂兰抖着嗓子喊道:“哎呀!你们仨可得小心点儿呀!”
新娘子柳玉秀也敲着窗户大声地喊道:“宫大哥!我看见啦!还是那家伙!老天爷啊!”当闪电再次划破了夜空。仨人推门就冲了出去,一边奔跑一边抖着胆子大声地喊道:“冲啊——杀啊——冲啊——”
狗仗人势,见主人豁上命,三只猎犬也抖擞起了精神,摇着尾巴,顶着大雨,一蹿一蹦地往前边冲去,并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吼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烈马也来了章程,躬身拧着脖子,鬃毛直竖,除了晃得脖子上铃铛山响,而且四蹄踩着地板,“咴咴”叫着,为主人呐喊助威。人喊、马嘶、鹿鸣、狗咬,野猪岭在倾盆大雨的夜色中,突然地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