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林子里面像个大闷罐,接近豹子沟,人和猎犬都有些紧张,怕发生不测。不仅仅是孤猪,游动着的豹子说不准也会突然间出现。措手不及,遭它们的袭击。每走一步,都得谨慎又小心啊!可是万没有想到,受了伤的孤猪会在这个地方截住了他们拼命,宫本魁眼尖,抽剑在手恐惧中大声喊道:“快躲啦!你们几个!”随着吼声,身子一拧猛跳到一棵白桦林的下面,抓剑在手却找不到进攻的目标。孤猪的全身都是松树油子粘黏的河砂。钢盔铁甲是刀枪不入啊!致命处除了眼睛就是它的粪门。况且,左眼已经打瞎,满脸污血,断了一颗牙,瞎眼也变成了一个流血的黑洞。此刻,刺它右眼的机会已经过去,猎它肛门的机遇还没有到来。手握利剑,只能是屏住了呼吸等待。“哎哟妈呀,良子,快!”黑牡丹宋丽萍急中生智,一膀子先把呆头呆脑的于良子扛了出去,话音没落,手上的猎枪就响了,双响,喷着火舌,“咚咚”枪响,灵敏的身体也跃出了危险地带。拔出匕首,拼着嗓门喊道:“独眼龙,你快躲啊!”崔彪崔大胡子走在最后,见宋丽萍把于良子扛了出去。他身子一拧,可是两次搂火都没有打响。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实实在在被孤猪给扑倒……
宫本魁看得清楚,伤了一只眼睛的孤猪扑下来的一瞬间,经验丰富的崔彪崔大胡子竟然愣住了。枪没打响,连匕首也没有拔得出来。他黑脸苍白,一只眼睛的目光是那么样的恐惧。大张着嘴巴子想说啥也没有喊出来。也许崔大胡子自己知道吧!孤猪是冲着他独眼龙来的,命中注定,难逃其魔掌……再说了,泰山压顶,闪电一样防不胜防啊!孤猪把他扑倒,后退两步,又用唯一的獠牙把他挑了起来,脑袋猛地一晃,连人带枪就甩了出去,“噗哧”一声,摔在了它跳下来的岩石堆上。没容它逃走,宫本魁左右开弓,利剑同时射出,“嗖!嗖!”宋丽萍的猎枪也再次炸响:“咕咚——!咕咚——!”孤猪屁股上插剑,全身多处是伤口,“哞”的一声吼叫,纵身一跳,撞断了两三棵碗口粗的小白桦树,咔嚓!咔嚓!追到石砬子下面,再想把脑浆四溢的崔大胡子挑起来,但没有挑动,“哞哞”吼叫着,晃晃悠悠就栽倒了下去……黑牡丹宋丽萍再一次开火,加上醒过腔来的于良子,两支双筒猎枪,同时喷射着报复性的子弹,“咚!咚!”“咚咚!咚咚!”孤猪身上迸出来火星子。所有的猎犬也狂叫着扑了上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措手不及,意料之外。
宫本魁双剑出手,眼瞅着大孤猪把独眼龙崔彪崔大胡子扑倒在地,倒退两步,挑起来又甩了出去,那么残忍,又是那么样的愤怒。发泄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呜!呜!呜——”脖子使劲一拧,崔彪就被甩出去二十多米远,“噗哧”一声,鲜血和脑浆就喷洒了出来,涂抹在岩石上,涂抹在桦树上,洒落在草地上。宫本魁懵了,骇然、悲痛,双手无措,反应迟钝。大张着嘴巴,“啊啊”声中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他手上没有猎枪,双剑又飞出,不仅是击中目标,而且均扎在了最要害的部位——肛门和睾丸处。让他发懵的原因是,崔大胡子手上的猎枪竟然没有打响,直到被蹲昏了,挑起来摔死,他手上也仍然握着那支西德造的双筒儿猎枪。子弹都是特殊加工过的,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关键时候怎么会打不响呢?奇怪呀!两发子弹都能是臭火?十条猎犬围着死野猪狂咬,撕啃,“黑虎星”和“老蒙古”用各自的嘴巴和利齿,把野猪的缸门撕开,红红的大肠子头被扯了出来。“汪!汪!汪!汪汪汪!”一边撕扯一边吞嚼。利剑也被带出,丢在草上,剑把剑身全被猪血染红。“拼命三郎”再次把睾丸掠去,衔在嘴中,脖子一扬,吞进了腹中。“大公子”、“大白脸”、“小寡妇”、“老太婆”等在吼叫声中把野猪的肚皮掏开,争先恐后,吞嚼五脏,舔食猪血像饿狼一样。狗头、狗脸、狗脖子,染满了猪血,红彤彤的,既残酷又有点儿恶心,互相争夺,不时地打斗,狗群争食,好一幅狼狈相!黑牡丹宋丽萍先是愤怒又气恨地连开了数枪,继而是愕然又惊诧地呆愣了几秒钟。枪声在山谷的密林中久久地回荡着,不等回荡声消失,宋丽萍就疯狂地哭喊着冲了上去。甩掉猎枪,“噗嗵”跪下,抱着独眼龙的尸体,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崔彪啊!天老爷啊——!你醒醒!你醒醒啊——老天爷哪!我还怎么活啊!我还怎么活啊——呜呜呜!呜呜呜——!”
宋丽萍三十五六岁了,半生坎坷,生活刚趋于稳定,再加上女人自身的需要,从去年秋后经于宝坤介绍,相中了崔大胡子,婚房都准备好了。她是于宝坤的干闺女,为了操持婚事,也是生活所迫,于宝坤特意把老伴从农村请来。双方约定,七鬼峰返回,两个人就举行婚礼。可是万没有想到,新娘子没有当成,新郎官突遭偷袭,眼睁睁被这头大孤猪给毁掉了!尽管是猎人,又是在猎场上,新郎官一死,新娘子宋丽萍还是悲痛欲绝地哭嚎了起来:“崔彪!你醒醒!你醒醒啊——你醒醒,再看我一眼吧!”她泪如泉涌,披头散发,一声声的哭嚎令苍天都悲恸。突然,宋丽萍“忽”地站了起来,抽出崔大胡子双臂中的猎枪,对着猪头就勾动了扳机,奇迹再次发生,枪声竟然响了,“咕咚!咕咚!”两颗独弹近距离射杀在猪头上,猪头被打裂,唯一的獠牙也同时被打断。看着猎枪,宋丽萍又懵了,泪水淋淋哭喊着吼道:“老天爷呀!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啊!啊?怎么回事儿啊?我亲眼看见……怎么就是不响啊!啊?你为什么不响啊?老天爷……”宋丽萍手捂着胸口,在迷茫与悲痛中一声声地哭嚎着。三个人都看到,崔彪勾动扳机,猎枪是哑叭。猪死人亡,猎枪又响了。清脆、悦耳、力大。德国造,马鹿牌的高质量猎枪,中心狩猎队也仅有这么几支。八百多块,是一般林业工人三年的工资。可是竟然会不响?独眼龙又是老炮手了,不可能不打开保险……
猎枪炸膛,猎枪走火,这都是司空见惯啊!唯独打不响,开天辟地,这也是第一次遇到……宫本魁走过去把两把中正剑捡了起来。就手在杂草上将污血抹净,插入刀鞘。再观察孤猪,不知不觉又是一次吃惊。孤猪的肚子已经被群狗开膛,脸部也非常的丑陋,但就是它的右眼,瞳孔不散,在粗硬枯草般的睫毛后边,迅速地转动,鲜活如初,令人惊骇又毛骨悚然,它眼球每转动一次,其舌头就轻轻地伸缩一下。睫毛晃晃,眼皮又眨眨……远处有猪叫声传来,如哭似泣,而且不是一头:“吱!吱!吱——”伴着远处密林中的猪叫,地上这头已经断了气的孤猪,腮帮子上,竟然有晶莹剔透的一连串泪珠滚落下来,扑扑噜噜,一粒接着一粒……看着泪珠,宫本魁觉得心里头一阵阵的发慌。
大千世界,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宋丽萍还在哭泣,一声高一声低,搂抱着恋人的尸体。心酸、悲恸、凄楚又苍凉。太阳坠落到了老白山的后面,尽管是半山坡,林荫下面的光线也一点点地暗淡了下来。婆婆丁的花瓣儿开始收拢,不少植物的叶子也已经开始关上。树上没有鸟啼,只有三五只松鼠子,相互追逐,忽而爬上树尖,忽而又匆匆忙忙地滑落了下来。看一眼现场又快速地逃离。暮色渐浓,浓雾升起。远处有乌鸦声传来:“哇——哇——哇——”除了苍凉又多了一份凄惨。与豹子沟仅有一山之隔,七鬼峰的面貌也清晰可见。进沟是不可能了,也没有那个必要。宫本魁拍了拍于良子的肩膀,感慨、忧虑地小声儿说道:“回走,去山尖上宿营!”他有点儿哽咽,进豹子沟的意志也有些动摇。
夏天不能狩猎,这是大忌,自然规律,是不应该违背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武艺有多么强大,违背自然规律,肯定会遭到惩罚。宋丽萍放下崔大胡子的尸体。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宫本魁和于良子,目光凶狠。忽然,她抽出猎刀,皱着眉头,咬牙切齿一刀就把独眼龙的脑袋切了下来:“咔嚓!”干净利索,如农妇切胡萝卜缨子、甜疙瘩缨子一般,眉头不皱眨眼就完成了。土匪出身的黑牡丹,心硬手狠真是名不虚传啊!她把恋人的脑袋用他自己的上衣包好。找一处溪流掩藏了起来。林荫下面的泉水冰凉刺骨,人头不会变质更不会腐烂,这是常识,也是责任和义务。猎人死在山上,尸体是不可能运回家的,这是指年轻的炮手而言。如果是年长者,首先就得天葬——伐倒一棵空筒子树,尸体装进去,两头堵上,再吊到一棵大树上。第二年夏天或者是冬天,其晚辈们再牵来牲口把尸骨驮走,回到居住地深葬。崔彪崔大胡子没有后代或晚辈,只有恋人守在他的身边。恋人把脑袋带回去,作为独身炮手也就算幸运又满足的了。就因为他的恋人是黑牡丹,又赶巧目睹他死亡,有能力把脑袋带走,厚葬。如果换另一个女人呢?只能是抛尸野外,皮肉喂鹰,骨头喂狼或者是幽灵般的老豹子。宫本魁在岗脊处一棵大树下面拢上了一堆篝火。这是野外宿营最起码的条件,火不仅仅能取暖,最主要的是御兽。狗熊、野猪、灰狼、老虎、金钱豹等等,发现火光都会远远地躲开。近两天干旱,木柴很容易燃烧,劈劈啪啪,火星子乱跳。宋丽萍上来了,背靠大树,两手托着脸蛋儿在凝思。
近距离地观注,宫本魁再一次发现,黑牡丹宋丽萍是那样的美丽和质朴,圆眼睛,长睫毛,皮肤较黑但非常的细腻,刘海有点儿凌乱,特别是樱桃小嘴,高高的鼻梁,成熟女性丰满的胸脯,五官和四肢均衬托出山里女人的风韵和魅力。就是目光太野,嘴角上也有两条隐隐的皱纹,这是发怒时紧闭双唇,后天形成的特点,不影响美貌可是却显示出她的凶狠和霸道。蛮横的目光再配上这两条隐纹,活脱脱,就使男人们打怵。像阳坡处的野玫瑰般鲜活,观赏可以,采摘肯定地就会棘手了……三十五六岁的女人,第一次恋爱就遭遇到这么大的不幸。头午离开飞来石的时候宫本魁还打算,如果宿营,他和于良子就远远地躲开。创造条件,成全她们俩的爱情……现实残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啊!一股心酸又火辣辣的滋味涌上了他的心头,耸耸鼻子,宫本魁把目光又转移到了山下……大约有几十米,树杆和灌木丛遮眼,因为居高临下,透过林子和朦胧的暮色,宫本魁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乌鸦和老鹰在死猪和崔大胡子尸体的上空盘旋,哇哇的啼声非常地刺耳,大约不会等到半夜,野猪剩下了骨头,崔彪也仅能看到他的几件肮脏的衣服了吧?
久居深山,炮手们都知道,飞禽中乌鸦是最聪明、最狡猾、最贪婪、卑鄙的高空败类。发现受了伤的动物和人类,它们就哇哇地叫唤,不敢进攻也绝对不肯放弃,它们会遥呼喊叫,像人类传递信息那样把游动着的狼群唤来。让豺狼把伤者咬死,然后它们和豺狼共享美餐。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林子下面的群狼就专门盯着空中的乌鸦,根据空中引导,在地面上找到重伤的动物……突然,宫本魁看到,刚才孤猪隐身处的那块庞大的青褐色的岩石上,有动物在晃动,大脑袋,长身子,好像是野猪又仿佛是一只豹子。他以为是看花了眼,思想上的作用。可是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那只动物还在。面对西方,尾巴似乎也晃动了起来。他感到茫然,全身也不由地一颤,掏出独筒儿望远镜,调了一下焦距,刚放在眼上就不由得“啊”了一声。头皮发麻,根根汗毛均直竖了起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清清楚楚还是那头野猪,一只眼睛,满头是血,失去了獠牙,肚子刨开,全身都血红……恐慌又疑惑,冷汗滚滚,气喘吁吁,握着望远镜的大手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起来。宫本魁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宋丽萍和于良子都察觉到了,包括猎狗,也昂着脑袋支愣起了耳朵,左右瞭望寻找着敌情。宋丽萍不以为然,照样盯着火光,两手托着下巴,目光如注,眉头上大写着一个“川”字。于良子忍不住了,两手拄枪“忽”地就站了起来,伸着脖子惊恐地问道:“宫、宫队长!什、什么东西?你,看到了?”说完,不由地颤抖,大嘴也张着。
宫本魁没有回答,收起镜子仍然盯着那个山头发呆。他是军人,曾经是大校,尽管被开除了党籍,但自己承认仍然是一名唯物主义者,不信迷信,更不信什么魔鬼。可是……不远处,岩石上面的孤猪又怎么解释?物质的、真实的,清清楚楚就在那儿站着;挺胸昂首,目视着残阳。再举望远镜,透过光学镜片,孤猪和看到的那只黑豹子、马鹿“拿破仑”一样,都有一种刺眼的又不很清晰的,隐隐约约彩虹般的——橙、黄、绿,三种颜色的霞光,变幻着在闪动。离开镜片一切又消失,仅剩下那个轮廓,模模糊糊,似隐似现……见于良子目瞪口呆地在看自己,宫本魁握着望远镜刚要张嘴说:“乌鸦和老鹰,没有什么!”可是没有等他开口解释,宋丽萍就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儿是七鬼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仍然像一尊女神,手托下巴,盯着火光,姿势都没变。尽管没有表情,但口气中却充满了责怪,潜台词是:还老抗联呢,这点儿常识你都不懂?
七鬼峰周边的异常现象,狩猎队的炮手谁不知道?就你宫本魁,老抗联战士了,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没劲。死猪复活,全身有异彩,老鹤林的炮手们屡次都见过。说这是食用了一种中草药,马鹿、梅花鹿、黄羊、狍子、金钱豹、野猪、老狼等等。食用者均能延年益寿,死而复生,肉体不烂,灵魂也会永恒,这种中草药暂时还没有觅到,可是动物的这种超自然的异常现象,他宫本魁是多少次亲眼目睹,梅花鹿、老豹子,还有这头大孤猪……据说这种中药材遍布于小兴安岭,哪儿都有,近似人参,绿叶、紫花、黑果、黄茎。茎上有毛,毛尖刺手,多长在阴坡的高处,石砬子的顶上。砬子越高,这种植物就越容易觅到,有人叫它是还魂草,有人称其是长生果,因为石砬子的顶部均铺满了厚厚的鹰粪。这种草粒是非鹰粪不宜生长的。老鹰又是食肉性的猛禽,老鹰能飞上去的砬子顶,人类望峰莫及,其他动物也是很难攀登的。
关于七鬼峰、九妖洞、豹子沟;关于老白山、黑瞎子沟、死人湖,令人神往。也是多少代人关注的焦点和目标。日本鬼子在附近地区多人失踪,勘探到了特大金矿,就是找不到它的出口和边界线。孤猪和金钱豹横行,东北虎的啸声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但猎虎猎豹者死伤无数,汉民中的专业炮手不说,仅鄂伦春猎人,父子夫妻同行,多少个家庭在这附近失踪?鄂伦春猎手基本上都在黑河地区的逊克县居住,嘉荫县乌啦嘎胜利村也有一个部落。他们经验丰富,尽管屡屡败北,但仍然对七鬼峰上的豹子和老虎垂涎三尺。特别是老鹤林中心狩猎队的莫文生、莫文财哥俩,远离他们的民族,其目的就是有朝一日,以近水楼台的先决条件,对七鬼峰上的猛兽一口口地独吞。于宝坤说了:“莫家哥俩是油盐不进哪!说死了也不肯帮忙。等着吧,入冬下了雪,不用动员,他们也会出兵的!”宫本魁收回目光,思绪也回到了现实,摘下酒壶,沉甸甸的,看着于良子和宋丽萍:“吃饭吧,饿了一天啦!”说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大口酒,递给良子,“喝,吃饱了好休息。”又对宋丽萍:“妹子,喝两口吧?事情过去啦,身体要紧啊!”
宫本魁很怀念崔大胡子,那年来狩猎队报到,初次见面,印象就很深。人是有些粗鲁,但他的枪法也是屈指可数啊!英雄惜英雄,好汉敬好汉。崔彪崔大胡子突然死去,宫本魁比任何人都感到难过和惋惜。进军豹子沟,他可是最得力的助手和伙伴啊!于良子打开猎包,取出酒壶和特意加工的野猪肉块子,一样一样,移送到宋丽萍的面前,看着对方吃力地说道:“大姐!吃、吃饭吧!明天还得进、进沟呢!”于良子今天才认识了父亲的这位干女儿。又是同时出征,内心自然就有些好感和敬意。特别是她一路上的呵护,使良子感到由衷的温暖与欣慰,因为爱戴,就情不自禁喃喃地说道:“唉!奶奶不让我狩猎。唉!我,真后悔,不该来,豹子沟呀!唉!咱们回,回去吧!明天……找上‘天王’和‘天霸’!”话音刚落,长时间不动,像泥塑一样的宋丽萍就来气了。
本来就平伸着的右腿,脚尖一拧,脚根轻磕,腹部略收,上半身没动,酒壶和饭包就飞了起来,“嗖!嗖!”黑暗之中,酒壶和饭包飞出去了老远,不等落地,又狠瞪了于良子一眼:“啐!窝囊废!”尽管声音不大,但目光和语气,均流露出她的轻蔑和愤慨。火光映照着她的黑脸,气愤却使她的眉毛一根根都立楞了起来。于良子讨了个没趣,张着嘴巴好一阵子脸红。猎场就是战场,战场上的逃兵,是最让人蔑视和痛恨的,没有骨头,都不如一只赖狗。宫本魁一边喝酒一边关注着两个人的对话和动作。因为身份不同,他始终对黑牡丹宋丽萍没有多少好感。狂妄、霸道、粗野、低俗,乱搞两性关系,而且每一次都是她主动出击,武力胁迫人家为她服务。
尽管宫本魁没有见到,但谣传中却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不过他是队长,地位和身份,都不允许他去轻信和盲从,即使是头午在飞来石旁边的动作。他也能容忍与接受,未婚女人嘛,身心健康,自然有这种欲望,况且又是在恋爱期间,就是出格,也不算过份。尤其是刚才的腿上功夫和她对于良子的态度,更进一步加深了他的好感和敬佩。于是放下酒壶,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头狗——“黑虎星”的脑袋,指了指猎包落下去的方向。“黑虎星”晃动着尾巴蹿起来就走了。“大公子”也随着,不一会,各叼着一物就返了回来,宫本魁各赏一块烀热的鹿肉,算是奖励也算是慰劳。人狗配合,非常的默契。
宋丽萍对酒壶和饭包一眼都没瞅。美丽与刁野的大眼珠子始终盯着火光,凝神思索,长时间不动,她在回忆不幸的童年与坎坷中的上半生。独眼龙崔彪崔大胡子已经步入了她的生活,感情也一步步地加深,突然阵亡,宋丽萍的心肯定是流血般的疼痛。失落、悲伤的心情,两位男士是难以理解的。疲劳了一天,又加上紧张和恐怖,休息了一会儿,酒精发挥了作用,宫本魁第一个迷迷糊糊地打开了瞌睡。恍恍惚惚又朦朦胧胧,有鹿鸣声传来,他似乎没有听到,太劳累了,鹿群遭袭、妻子变疯、猎狗死伤、崔大胡子阵亡,再加被开除党籍,返城无望及长时间的压抑和苦闷,精神上勉强在支撑着,但身体是很难再跟他合作了。
腰眼、后背、膀子及膝盖处,有的疤痕疼痛得钻心,有的部位麻酥酥涨糊糊半天找不到感觉。他羡慕崔大胡子,如果不是因为牵挂着疯妻和女儿,突然死去,对他来说,不见得就是件坏事。炮手不应该结婚,当兵的更不应该娶妻,不管阵亡还是被发配,抛下一方该是多么大的罪过啊!独身多好,死了也干净,无牵无挂。如果自己被挑,十有八九闭不上眼睛。死不瞑目,到了地下,小鬼和阎王爷,也不允许他报到吧!责任没有尽到,任务没有完成。就算是自杀或被害,阎王爷和阎王奶奶也不会批准的。刚一打盹,没等进入梦中之乡,“叭哒!叭哒”的露水声还是把他给惊醒了。揉揉眼睛,再次续了几块干柴。火光跳动,发现猎狗有的枕着前爪趴在火边睡觉,有的似睡非睡,抬抬眼皮又合了起来。猎犬中唯有“老蒙古”和“黑虎星”昂着脑袋,精神抖擞,警惕性百倍地观察着四方。
看到头狗的责任,宫本魁忽然意识到,动物和人类一样,赋予权力就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责任和权力是不允许自己去回避现实的。狗是如此,何况是人呢?为了替于良子和宋丽萍负责,他索性站了起来,离开篝火,背靠着树杆,默默地吸烟。尽管有狗群警戒,这儿毕竟是七鬼峰啊,万一有黑豹子袭来呢!特殊的地域,有灵性的猛兽,历来就是防不胜防啊!夜黑,雾浓,树叶承受不住压力,露珠滚动,滑落到地上。下小雨一样,四周充满滴答声。宫本魁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去,星星稠密,相互都在眨巴着眼睛,你挤我撞,又仿佛同时间向他问候,提醒他注意:豹子和老虎,就在他的周围游动呢!寂静、恐怖、凉爽,萤火虫很多,一明一灭,给沉闷的夜色增添了一些活力。猫头鹰和毒蛇们的叫声不绝于耳:“咕咕,瞄——咕咕,瞄——嘎嘎嘎嘎!嘎嘎嘎嘎……”还有大棕熊的哀吼,大灰狼的嗥叫,“哞——哞——”“欧——欧——”此起彼伏。
有的很远,有的就在附近,甚至是相隔十几棵大树。吼叫声消失,脚步声又传来,“萨萨萨萨——萨萨萨萨——”追赶鹿群,突然嗅到烟火,站住了看看,然后又调头而去。大森林的下面,越是到夜间,食肉动物的脚步就会更加匆匆,食草类动物就逃之夭夭。只有到了白天,彼此之间才消停了下来。食肉兽睡觉,草食动物就安闲地觅食……宫本魁在抗联时代就习惯了这种野营生活,不同之处是,当年是为了打鬼子,与野兽为友。如今是为了替鹿群昭雪,与猛兽为敌。尽管不是十分的情愿,冤冤相报,也可以说是被逼上了梁山,在七鬼峰下,一次又一次地搏杀。明天就要进豹子沟了,此刻就在七鬼峰的脚下,黑暗中宫本魁忽然想到昨天在老鹤林时于宝坤的一番交谈:“……特大型金矿,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十三名日本鬼子下落不明,特别是传说中那个九妖洞的洞口,即使是猎人,谁又能曾经见过……”明天一早进沟,也许就能目睹九妖洞的风采了吧!恍恍惚惚,宫本魁浅层次地意识到,豹子和洞口,也许就有着直接的关系。于宝坤安排了亲儿子和干女儿同时出征,除了协助他除豹为几十只生灵昭雪,寻找金矿、圆发财之梦,也许才是他们俩真正的目的吧!宫本魁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百鸟争鸣,浓雾在消失,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可是让他有点儿疑惑的是,猎狗们始终没叫,仿佛被剥夺了权力,一声不吭,忍受着一种看不见的折磨。尤其是那两只母狗——“小寡妇”和“老太婆”,紧夹着尾巴,瑟瑟中不停地颤抖,而且有尿液,顺大腿一滴一滴地流淌了下来。看似安全,实际上是紧张。十只猎犬,又是专门训练出来的,这整整一夜,到底又是一种什么猛兽在威胁着它们的安全?控制着它们的情绪又左右了它们的行动呢?清晨五点钟左右,太阳爬上了东边的山头,小兴安岭的一天中,这也是小咬和蚊子最肆虐最猖狂的特殊时辰。小咬之多,空气都成了灰色的,无法抵抗,也根本就不可能回避,只能默默地忍受。耳朵咬肿,嘴唇叮肿,手背和脖子上的大包一个连着一个。眼睛极痒痒,不敢挠,越挠越痒,只能是挺着。在居民点为了躲避小咬和蚊子的进攻,所有的居民轻易不敢出屋,七点钟以后才敢到野外来活动。小咬和蚊子是最大的杀手,无孔不入,为了逃避这些小昆虫的袭击,黄羊、梅花鹿、山兔、犴达罕、傻狍子等食草动物,到处乱钻,不停步地走动,让树枝、树叶、杂草和带针棘的植物,把叮咬在毛皮上的昆虫击打下去。豹子和野狼也是同样,到处奔走,不停地搜索,昆虫不易附身,也是寻找早餐的最佳机会。小咬蚊子的肆虐,在密林深处引发了一场场的追逐与残杀……
翻过这道山岗就进入了豹子沟了。宫本魁他们不急于行动,不是不着急,而是露水太大,人在树棵子下面钻,从头到脚几步就会湿透。小咬和蚊子弥漫,湿透了的裤褂是不敢脱掉的,太阳照着,热咕嘟地难受。尤其是还有一位女性,彼此之间就更不方便了。如果都是女性,或者是男性,衣服脱掉,拧拧搭在草尖上,晒平了再穿就结了呗!现在有了一位宋丽萍,宫本魁就只好说道:“不着急,露水下去了咱们再走!”露水和小咬,是躲不开的两道天然障碍。况且宋丽萍和于良子还穿着厚厚的鹿皮猎服呢!被露水打湿,行动起来就更不方便了。还有弹壳里填装的火药和弹壳后面的炮子,防潮怕湿,露水不退,就绝对不能行动了。他们用猎刀砍了一根棍子,握在手上,抽打着露水走到昨天的那块大石砬子下面,乌鸦已经飞走,只有三五只秃头红脖子老鹰,目光疑惑而又凶狠,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在头顶上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
冲下来不敢,离去了又舍不得,于良子第一次见到,好奇又恐怖,挥舞小棍,壮胆儿喊道:“妈的,给我下来,看老子不剁了你们!”宋丽萍立刻训斥他道:“找死啊,你!招惹它们!”宫本魁把手中的棍子握得紧紧的,尽管不怕,可也得防着。这种秃鹰,尖爪利嘴,力气大,进攻凶猛,别说是雪兔、黄羊和小狍崽了,离了群的瘸狼、放着单的狐狸、熊崽和豹崽碰到它们都打怵。不降落,不飞走,肯定有它们的原因,空中霸主,它们肯惯着谁呀!看明白了,吸引秃头红脖子老鹰者不是被砍了脑袋的崔大胡子的尸体,尸体上的皮肉早已经啄光了。仅有骨头还在那儿扔着,但血腥味难闻,令人悲哀,多亏宋丽萍砍下了脑袋拎走。否则,一宿的光景肯定是仅剩下一个骷髅盖子了。同时他们也再清楚不过地看到,老鹰盘旋,是恋着地面上的这头死猪。
死猪与昨天傍晚的时候区别不大,腹腔被掏开,五脏鲜红,似乎还有热气儿在晃动,特别是它的头颅,獠牙没了,左眼是个黑洞,唯独它的右眼,眼皮眨动,睫毛悠悠,宝石般的眼珠眼球目光和视力仍然是鲜活如初啊!宫本魁联想到昨天晚上的发现,“哦”的一声,愣在那儿半天没再动……“妈呀!老天爷,它还活着哪!”于良子目瞪口呆,全身筛糠,嘴里头恐惧地呵呵着,手中的棍子不知不觉滑到了地上。群狗围着它没有近前,夹着尾巴一个劲儿地哆嗦,特别是“老蒙古”和“黑虎星”,低声哼哼着,乞求一样,一个劲儿地躲藏,如果脚下有缝,它俩肯定会钻进去的。“小寡妇”和“老太婆”几乎是半瘫痪了,连滚带爬哀叫着逃走,见主人没走又急忙停了下来等待。可是,群犬中的魔头——“拼命三郎”却出奇般的冷静,它目光中也有些打怵,可是它简直是另一个类种,大方、气魄、残酷、血腥,大步走到近前,后腿站地,前爪抱拳,做揖似地轻拜了两拜。
坦然地,也是大方地,满脸不屑又不得不谦逊地说道:“对不起啦!我代表大伙儿道歉!汪!汪!汪!”三郎子的表演,除了惊讶,也让宫本魁对它再一次地刮目相看。这畜牲,到底是啥玩意儿呢?让宫本魁和于良子再一次吃惊与叹服的是,面对着这头死后神奇的野猪王,女炮手黑牡丹宋丽萍也没有丁点儿的恐怖和惧色。她双手端枪,“哗啦”一声就推上了子弹。但没有搂火,而是平静地,淡然地,蔑视地,忿忿中不在乎地说道:“老崔死啦!一比一,你还想怎么地呀!炮手就是吃这碗饭的,有别的本事,谁也不愿意杀生!再说啦!开始是误会,你是大王,可是,身份咋不早点儿露啊!不是发现从树上掉下来的大棕熊,你的身份,谁又能知道?何况第一次,你就把‘天王’、‘天霸’同时给挑啦!又追着我们不放。老崔死啦!你还想怎么样?老崔他……是我的丈夫啊!如果不算完,我是他妻子……再奉陪下去!”说着,手上的猎枪枪口,以最近的距离,不客气地对准了它眨巴着的那只右眼。
“大、大姐!你……”于良子哀求般扯了扯她的猎服衣襟,吞吞吐吐,“我、我、我求求您啦……还不行嘛!”说着,又求助般地看一眼宫本魁:“宫、宫队长,您说话呀!”宫本魁无语。这儿是七鬼峰,有些现象甚至是实质的东西,都是用语言无法儿解释的。他们还要进沟,还要面对现实,还要与更凶狠、更残忍的黑豹子再打交道。他是队长、发起者和组织者,什么样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他把独眼龙的那支德国造双筒儿猎枪捡了起来。撅开把子,“哗啦”一声连推上了两发子弹,对着石砬子的峰顶,眼皮没眨就勾动了扳机:“咚!咚!”清脆响亮,全身也为之一振。看着枪口徐徐飘散出来的蓝烟。同时又瞥了地上的死猪一眼,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不在乎地说道:“枪打响啦!别耽误功夫啦!咱们走吧!”说完,枪带一抡,扭头就离去。
宋丽萍也收枪跟了上来。抛下于良子,长时间在那儿愣着。也许他没有胆量自己返回吧,出去很远了,他才匆匆忙忙地又追了上来。爬上对面山坡。宫本魁回头看到:石砬子顶上,昨晚的影子又一次复出。但他再没有动用兜里面的望远镜,怕动摇意志,对进沟不利。脚下面就是豹子沟了。宋丽萍双手捂胸,两眼微闭,似乎在祈祷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