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哥嫂见过一面,都很本分,就是带了点小气,话里话外带着老太太生病来,他们受得累多,花得钱多。聂志翔赶快拿出一张卡递给他嫂子:“里面有两万,补给你们,明天我和哥带娘去北京看病,家里就靠你了。”
“啊,明天呢?这病也不是那么急,等两天吧,你看,地里的麦子要收了,孩子小,万一赶上坏天气,我怎么办啊!”她接过钱,脸上的笑容立马转为不满。
“娘的病不能再拖了,哥没空儿,我自己去吧,姐也够呛有空。”聂志翔不愿让母亲听到心寒,忙接过话。
“那就有劳小叔了,你哥也没文化,进了城也是睁眼瞎,帮不上忙的。要不,让弟妹跑一趟,她也是文化人嘛。”她竟得寸进尺。
“我本就要去的,嫂子多虑了。”我轻轻挽上他的臂膀。
他投向我一记感激的目光。
他母亲开始执意不肯去,一怕花钱,二怕给孩子添麻烦,我们劝了半天,才算同意。“老二家也不容易,还有房钱要还,将来还得养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唉,蓝韵啊,都怪我不争气,没帮上你们一点,光拖累着。”她拍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娘,养孩子干嘛用啊,不就是防老吗?再说平日没尽心尽孝,这时您再不让我们照顾您,我们会一辈子心不安的。”我安慰她,还骗她说房子已还完了,这就准备要孩子了。上天原谅我,欺骗这样善良的母亲。
我们载着她先回到家,休息一天,又分别请了长假才开始从网上查找医院。正好我有一个同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报社工作,电话打过去,人家挺给面子,动用所有人脉东找西扯,终于敲定了一家,而且是有名的专家坐诊,在肿瘤方面很有建树。他听了很高兴,激动地问我:“娘不会有事了,对吧?”我既不想盲目乐观,也不打击他,笑笑无语,其实真到了生命大限, 医生也无力,也许这便是信仰的重要性。希望会是误诊或有奇迹出现。
我们到达北京肿瘤医院时,才了发现得这种病的人竟有这么多,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甚至还有小孩子。医生看过病历,又拍了几个片,还做了核磁共振,建议我们带老人玩玩,回家静养。他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坚持让医生再查查,我好不容易将失控的他拉出来。他又转而请求再去别家看看,同学说这儿的诊断几乎可以说是最权威性的了,去别家医院的结果也不会有差别。他建议我们试试一些民间的土方,也许会出现奇迹呢。
回到宾馆,我先叮嘱他别露出马脚,既然来了,不防多看几家,另外 也带老人到处逛逛,她一直想瞻仰主席纪念堂,想去天安门广场,我们也就此遂了老人的愿。“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真得是体会了才懂。
回到老家,我们的假期也满了。老人的病时好时坏,只能靠吃止痛药打安定剂之类的保守方法治疗,我们虽也看了不少民间偏方,包了不少中草药,但效果不理想。那一天她精神很好,非要我们回去上班,说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的。急匆匆返回家,刚刚坐下喘口气,我的包还没打开,就接到了他哥的电话。聂志翔几乎疯了般扯了衣服就走,我赶紧追,一路狂奔,车子飞进村时,远远看到他家门口飘在风中的白幡。我的泪无声流下,他僵硬地下车,扑通跪在地上,我上前拉他,他却推开我,固执地跪行到家,直至母亲的灵前。按当地习俗,我和他嫂子一样穿上麻衣,而他真正地披麻戴孝形如枯槁。无论我怎么劝, 他都不肯喝水吃饭,族里的长辈直叹气也无计可施,这人从下车到现在除了哭一句话也没讲。
我在守灵的间歇偷偷给他煮了碗烂面条,趁灵棚只剩我们这些子侄在,我悄悄扯他的衣角。他看看我,那黯淡的目光带着一种落寞,我示意他跟我出去,他犹豫 了一下,终于跟出来了。我把他扯进我临时休息的小偏房,他才用沙哑的声音问我:“有事吗?”
我把面条端到他面前,拧了条毛巾不由分说,强行给他擦把脸又擦了手,按他坐在桌子前,“聂志翔,你是人,是娘的儿子,你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寻求心理宽恕,还是想让娘去得牵肠挂肚?吃一点吧,好吗?”他看着我,目光有点复杂,“别固执了,生死由命,我们阻止不了的。让她安心走吧,也许在那儿,她会遇见父亲,遇见她的父母家人,在这儿是分离,在那儿是相聚。”
他终于拿起了筷子,眼里早没了泪水,他只是酸涩地闭了一下眼睛,就很快将那碗面条吃下去,我给他倒了杯水,想让他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又觉失理毕竟我们没有夫妻之实。他看出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默然离开。我收拾一下也赶紧回去,那儿还有好多的事,守灵、招魂、送浆水,五天下来,我都觉得吃不消,更别说服重孝的聂志翔,简直变了个人,没有了潇洒,没有了风度,没有了倜傥,更没了那种沉稳与睿智,只余悲哀与凄凉。
当他跪在母亲坟前痛彻心扉时,他那削瘦孤单的肩膀,竟让我没来由地心痛不已。也许是周围的氛围感染了我,我泪流不止,上前轻轻挽住的他的胳臂,第一次主动真诚地携起他的手。他终于停止悲伤,低低向坟里的母亲说着什么,然后拉我起来,回到家了手也不曾放开。
也许是真得太累了,也许是他放空了自己,回来的车上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我轻轻摘掉他的眼镜,看见他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自然舒展地铺在他消瘦的脸颊上,如两弯弓。高高的额头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沉淀着风霜与坚毅;笔挺的鼻梁略显高耸,使得他那有棱有角的嘴唇稍有缓和之感。我慢慢研究这人的长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收费站的长龙移动缓慢,我便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他的右侧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跑到前额上,我探过身子,笨拙地用右手轻轻勾到一边,不小心指腹划过他的脸旁,有种异样迅速传遍全身。我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心一意盯着前方的车辆。
毕竟坐着睡得不舒服 ,他一会儿便动动,偶尔发出点小动静。我从后排扯过他的外套给他盖在身上,又取了一个抱垫塞到他的后腰处,他侧侧身继续睡着。此刻的他就如婴儿,需要有人来保护,可我能吗?我至今不能把心全放在这里,心中驻着的人是赶不走的,那不是我可以操持的,我的喜好,我的志趣也不是眼前这个人能懂的。爱我懂我的人不是他,同样,我爱我懂的人也不是他,我们的婚姻本就如儿戏,是我们妥协世俗看法而做的荒唐之举,如果我真得动了情,那么最终受伤的就是我。因为我没有底气与他的小兰争,也争不过的。
突然记起一句歌词:“就连分手都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