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乾清苑悄无声息,没有一丝人气。慕瑶边走边仔细的观察乾清苑,她虽已经来过两次了,但细看之下又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从进门开始,门,回廊,甚至脚下的路都暗藏玄机,那日来偷药材若不是她谨慎按着上午的路线走,只怕是连书房的门都进不去。独孤忘忧一路上一言不发,体内气血上涌,腿部的筋脉剧烈的抽搐着,那双清瘦的手紧紧的攥着轮椅的扶手,面具下的脸却没有一丝痛苦之色。他每日都会服用冰莲散来镇压体内千奇百怪的毒,但是今日没有。他不是解不了这些毒,有些毒甚至是他自己服进去的。毒在体内储存着,渐渐的产生异化,稍加利用便成为他的利器,只不过,身体要付出些代价而已。
他推开了书房的门,没入黑暗中。慕瑶停在门口,有些疑惑。他不是要洞房么,难道在书房?怎么想都有些诡异。
“进来。”
他淡淡的对她说了一句,他三年前就不曾真正意义上的睡过,根本就不需要卧房这种地方,乾清苑内所有的房间都有其他用途,只有这书房,是可以示人的正常房间。至于想探知这里秘密,擅自闯入的人,除了慕瑶,没有一人活着走出去。
屋内很暗,她想去将蜡烛点燃,才刚刚拿出火折子,就被他扔过来的笔打掉了。
“你干什么。”
慕瑶被打到的手生疼,她不过想点一支蜡烛,难道这也不行?
“本王的书房,禁火。”
“二皇子想如何,请直言。”
还没等独孤忘忧回答,慕瑶的肚子先响了,说起来,她今天一天都没有进食。
坐在一边的独孤忘忧看着她,嘴角是意味不明的笑。
“饿了?”
慕瑶有一丝窘迫,肚子早不响迟不响,偏偏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响
“先说正事,二皇子想怎样。”
“正事?”
他出手总是让她措手不及,就算有防备,也毫无用处,他似乎很喜欢抱她。慕瑶从上次吃瘪之后就与他保持至少两米的距离,这点让独孤忘忧不喜,她这是怕了他了?
“本王的粥你敢吃么。”
他从软榻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粥,一勺已经送到了她嘴边。慕瑶蹙着眉头,警惕的看着他。这是一碗粥吗,从气味上判断,简直就是一碗中药,还是很苦的那种。独孤忘忧见她不张口,转而将那勺粥喂进了自己嘴里。
“你怕我吗?”
他一勺一勺的将那碗里的东西送进嘴里,间隙中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她敏锐的察觉到他这次对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
“我为何要怕你?”
“天下人眼中我是煞星,杀戮与不幸缠身。”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黑与白,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你在怜悯我?”
“有时间怜悯你还不如同情我自己,如果二皇子抱够了,烦请松手。”
慕瑶轻轻撇了撇嘴,她不怕他是因为一来他们之间没有过节,二来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于怜悯,她凭什么要怜悯他。
“如果你想知道本王的秘密,不要唱那支曲子。”
慕瑶愣了一下,他说的是镇魂谣吗?等一下,他要告诉自己他的秘密?
他嘴唇微动,念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咒语,眸中的猩红泛滥起来,内力随着身体的变化开始运转,形成了一个气盾,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夜空中的闪电忽然变换了颜色,殷红如血。他身体的痛觉消失了,错位的骨骼包裹上一层奇异的物质,脸上的疤痕倒是更加清晰了。这么近的距离,慕瑶察觉到了那天在密室里没有察觉到的东西,他的周身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但无论是他还是自己,明明没有一处伤口。他伸手拿掉了面具,那张脸触目惊心,真是丑的可怕。但这些疤痕给人的感觉怪怪的,难道是假的?她的指尖触到疤痕,虽没有用力,但她能感受的到,这些疤痕的确是长在他的脸上的。
“对本王的脸这么感兴趣?”
他的嗓音沙哑,不如之前清冽,整个人的气息也变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会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她觉得之前的独孤忘忧不可怕的话,现在这个真的有几分可怕了。他的手覆上了她的手,慕瑶讶异于他身体的温度竟然也改变了,他到底念了什么东西。
“接下来,便不许乱动了。”
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儿弥散在二人的口中,她本来想推开他,可是脑中突然涌现出了许多画面。
那是春天吧,凤栖宫前开满了深深浅浅的桃花。不远处的桃树下放着一张小几,桌旁坐着一个女子。那人身着水蓝色曳地望仙裙,头上插着一支镂空飞凤白玉步摇,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堪称绝色。女子静静的看着不远处正在练剑的两个小男孩笑得温暖。那两个小男孩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生的俊美,稍大的男孩儿身上带着一股儒雅气息,稍小的那个满满的英气,两人的剑法一样,舞的也很齐整,看到那个女子的笑,眉目间也荡漾起一丝笑意。
画面切换,那个女子面容憔悴,穿着中衣靠在床帏上,两个少年一个正在喂女子吃药,另一个木木的坐在不远处的桌旁,眉宇间暗含着怒色。
“父皇为何不来,那些庸医都该处死,娘亲的病看了这么久不见一点起色,要不是师父远游去了,这里岂容得下他们。”
“琅儿,你父皇去边关督战了,国家兴亡高于个人生死。母后早就教导过你,性格不可这般急躁,那些御医们帮母后治病,不辞辛劳,怎能怪罪他们,人自有天命,母后也如此。”
病榻上的女子颇为担忧的看了看桌旁的少年,转头对身边的少年说
“煜儿,你和琅儿去偏殿歇息一会儿吧,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了,不可将身体拖垮呀,你看看,都瘦成这样了。“
虽然脸色苍白,但女子脸上还是慈爱的笑容,轻抚了抚那个叫煜儿少年的脸。
“是,母后,儿臣们告退。”
他拉着那个稍小少年退了出去。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灵堂,白纱幔幔,两个少年跪在牌位前,面无表情。身后的那个男人慕瑶认得,虽然年轻许多,但那是当朝皇帝没错。他想将两个少年扶起来,但那两人根本理睬他。皇帝无奈,长叹一声拂袖离去。朝堂上,一个公公尖声宣着旨:
“元后仙逝,六宫不可无主,朕心念之。咨尔元氏,乃南疆景文公主,柔嘉成行,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国。兹仰承太后懿命,以册元玉如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此。”
“琅儿,母后之死,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封后之事切不可再去和父皇闹,相信母后也不愿你这样做。现在左丞相和其他一些大臣们已经联名上书,相信父皇不久就会下诏立我为太子,你随师父静心练功,一切交于我。”
独孤绝尘俊秀的脸上神色复杂,忧虑,痛苦,不安……混杂在一起,慕瑶猜想,也许他知道了什么。
“皇兄,近日宫中太过宁静,我心中颇为不安,你不可掉以轻心,我明日随师父回忘忧谷,你自己保重。那日与母后的约定我定会做到的。”
独孤忘忧看着殿门外漆黑的夜空,眼中流露着坚毅。下一刻她看到了不省人事的独孤绝尘泛着青黑的脸,看到了独孤忘忧看皇帝时的绝望和决绝,看皇后时的森冷与恨意。
西夷来犯,边关战马咻咻,独孤忘忧骑在马上,手持长枪,面无表情。敌军十万,他仅有五万兵马,连战三日,他的银铠全是敌人的血,风干之后已经发黑。敌我悬殊,京都一直有旨传来命他议和,他置若罔闻,一人给全军杀出一条血路,斩杀敌方元帅,身中三箭,硬是打赢了那场仗。他在边关镇守数年,东炎失去的疆土悉数讨回,四方战事平定,天下已有拥立他为太子的呼声。皇帝来信问他,他是否愿意当太子,他只回了一句——太子必为独孤绝尘。
“报,元帅,无心大师来信。”
独孤忘忧正在沙盘上研究战术,听到无心二字,愣了一瞬。
“琅儿,为师研究多年,唯同脉之血有医好煜儿奇症之生机,见信速回京。”
黑云压天,南屿城内燃起滔天烈火。这座城已成了死城,街道上堆积着尸体,墙上,门上,货摊上,石阶上全是鲜红的血,护城河内的河水已经被染得鲜红。城投高墙上立着几百黑衣人,独孤忘忧停留的客栈被围得里三重外三重。她看到他平静的目光,流星锤打中了他的小腿,肩上插着一支利箭,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那群带着面罩,隐藏在长袍之下的不速之客将他围在中央,他们的手不停地结着印,一头怪异的猛兽睁着猩红大眼出现在空中。他们将他逼出了客栈,无法落地。独孤忘忧悬在半空,手中的承影剑闪烁起蓝光,那头野兽口中不断有涎溢出。慕瑶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自己知道这些,此刻的她只觉得这简直是现代的3D电影,一切都真实的可怕,她甚至可以闻到那头异兽身上散发的腐臭味。那头异兽扑向他,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又感受到了独孤忘忧唇上的温热和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中的红光并未褪去却十分平静。她还没有看到所有的东西,这是清醒过来了么?之后他经历了什么?他松开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是你的记忆?”
慕瑶觉得有些诡异,不论是他所采用的方法,还是她看到的一切。
“现在轮到我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询问,抓起她的手,咬破了刚刚触到她疤痕的那根手指。
慕瑶前世的记忆丝涌入他的脑海,笑声,哭声,枪声,爆炸声,密林,别墅,城市,下水道。他飞速的浏览着一切,锁定在其中一段记忆。
幽暗的密室中,她被绑住手脚,锁在一面墙上。头上的伤口不断有血冒出来,顺着鼻梁划至鼻尖,滴落在地。她面前是一扇玻璃幕墙,墙的那边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笼子的角落蜷缩着一个小男孩。他的衣衫破烂,腿上有几处皮肤暴露在外,上面是深深的抓痕。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轻摇着手中的红酒,脸上是不屑的嗤笑
“夏至,你不是很厉害么?想要阻止我,帮这个小东西继承一切。现在呢?如果你现在求我,交出金库的钥匙,我或许考虑放了你。”
夏至低垂着头,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凌厉。
“钥匙我已经藏好了,你想要得到一切就放了小少爷。”
“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你好好看看,这个人是谁。”
房间的另一处亮起了一束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心里却澎湃起惊涛骇浪。
“夏至,好久不见。”
那是一个笑得温和的男人,长得文质彬彬,看起来人畜无害。
“屿泽,你怎么……”
“很吃惊吗,钥匙我有替你好好保管哦!不过现在,就要交给需要的人了。”
“屿泽,去给小少爷打一针吧。”
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针筒,针尖闪烁着银光,让人不寒而栗。
“夏屿泽,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
“夏至,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天真呢?一切要懂得顺应大局,你这么执拗,换来了什么?更何况,对你,除了恨,我从来没有别的感情。”
夏屿泽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透出的是森冷寒意。针筒中的液体一点点被推进穆睿渊的体内,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反抗了,只是微微抬头,冲着夏至动了动嘴唇,然后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不久便永远的安静下来了。夏至的眼已经充了血,恨意似乎已经可以溢出来,脸上却浮现出了恐怖的笑容。
“屿泽,带上那个蠢女人,咱们去金库。”
“好的,阿姐。”
漆黑的夜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她身上沾满了泥水混着血,狼狈不堪。她这一生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唯一一次是信了从小一同出生入死的夏屿泽。因为穆老爷待她很好,所以她一直忠于穆睿渊,只可惜,一败,就如此之惨么。钥匙插进了锁孔,大门徐徐开启,他们一同走了进去,这件库房里堆满了黄澄澄的金条,那个叫阿姐的女人笑得放肆。
“都是我的了,哈哈哈,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夏至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些东西,就一辈子和它在一起好了。”
夏屿泽察觉不对,迅速从夏至身边撤开,但是金库大门已经锁上,耳边传来定时炸弹清晰的倒数声。
“夏至,你这个疯子,赶紧把炸弹停下,不然我杀了你。”
阿姐声嘶力竭的吼着,那支黑色的手枪直指夏至眉心。她不要死,她刚刚得到一切,她一定不能死。
“哈哈哈哈,停下?你就乖乖的等死吧!”
阿姐不敢开枪,除了夏至没有人知道怎么停下那些炸弹,除了她也没人知道怎么出去。爆炸已经开始,慕瑶用森冷的看着夏屿泽和阿姐,看得他们汗毛倒竖。慕瑶确信阿姐和夏屿泽死了,就在爆炸快要到达她身边时,她用飞天索抓住了屋顶,飞身上去,脚踢到一个位置,天花板打开了一扇窗,她逃了出去,这是穆睿渊告诉她的,她要杀了那些不忠之人,救出夫人,给穆睿渊报仇,所以,她还不能死。
爆炸过后,阿姐的党羽开始了对她的追杀,她已经麻木了,抱着必死的决心,反而一次次死里逃生。当她以为她肃清了所有叛徒,去穆睿渊墓前祭奠的那一天,她刚把花放在墓碑前,意识就模糊了,有人从背后打中了她的心脏,耳边传来一阵爆炸声,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独孤忘忧饶有兴致的看着慕瑶,脸上是丑陋的笑容。慕瑶的脸色很难看,如果她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独孤忘忧肯定看到了她的一切,但是那段记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你骂本王死残废这事本王记下了,想要杀了本王这个念头还是打消的好。”
他眼中的异状散去,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清冽,药香代替了血腥味。独孤忘忧这只老狐狸,知道了自己的全部,却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
“你知道了些什么。”
慕瑶盯着他,语气中透着一丝寒意。独孤忘忧重新扣上了面具,捻起她的一缕头发。
“本王的事,只有等你足够强大,才能让你知道。”
“那二皇子可否告诉我,我对于您来说,究竟有什么用?我可不认为二皇子将我娶进门是为了暖床。”
独孤忘忧挑挑眉,似乎对她的提问有些不满。这女人将一切看得过于透彻,反倒让他有种失去对她掌控的感觉。
“今后你自会知道,今晚睡书桌还是睡在本王旁边你可自己选。”
慕瑶喝了杯小几上的水,径直走到书桌边,趴在桌面上闭目养神。上一世她在烂泥中都能睡着,他以为这样能难住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