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王东迁,礼乐崩离,天下进入多事之秋,陈国与其它诸侯国一样,同样也不例外。
陈恒公身染重病,孤零零地躺在寝宫内。风吹着幔帐“哗哗”作响,当风再次吹来,当那幔帐一角再次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时候,一双冷酷的眼睛凑了上来,直直地盯着榻上,盯着奄奄一息的陈桓公。
帐幔一角连连拍打着那张冰冷的面孔,仿佛要赶他走赶他离开似的,那张脸毫无表情,一动不动,这个人就是陈桓公的次子跃。跃挪动身子走到榻前,不知是陈桓公余威尚在,还是对方有些心虚,离榻还有三步,跃便双腿一软跪拜在桓公榻前,声音颤抖地大声说:“父侯,不孝之子跃,前来问安!”
榻上毫无声息。只有风吹着幔帐哗啦哗啦地响着……
跃又提高了嗓门儿,重复了一句:“父侯,不孝之子跃,前来问安!”
这声音大的连跃自己的耳鼓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榻上却仍旧没有反应,跃这才站起身,他从怀里摸出三尺白绫,轻轻抱起桓公的头,嘴里说着:“君侯,咱把头抬高一点儿,这样会……会更舒服……”说着,跃突然将白绫套在桓公脖子里,把牙一咬:“君侯,孩儿送你上路了!”
跃用尽全力一拉,那陈桓公仿佛才从梦中惊醒,猛地弓起了身子……
林突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妻子陈宛被惊醒了,起身抚慰着丈夫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你又做梦了吧。”
林支吾:“没……没有。”
林转身替女儿奾掖了掖被角,躺下身子闭上眼睛。
陈宛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也躺下来搂着丈夫睡去。
林重又睁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上巴掌大的破洞,月光从破洞里投射下来,林的脸被照的惨白,透着清冷。林和妻女就睡在离陈桓公墓前不足百米的草房里,父亲和大哥鲍被跃杀害之后,蔡、郑两国扶持跃登上了宝座,这是陈、蔡、息、郑四国共同抗楚的一种需要,在春秋无义战的时代,“需要”往往就是一种使命,一种必须遵守的约规。跃登基之后,林便带着妻子陈宛被罚在这里守墓,女儿奾就是在这间草屋内出生的。林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名叫杵臼,父兄被害时,他才九岁,四兄弟中,只有杵臼少不更事,一如从前。
三个月后,周天子的册封圣旨终于到了宛丘,从这天起,跃名正言顺地成了列国之中的一位新君,他被周王封为陈厉公。前来宣读圣旨的是位老臣,人称周太史,此人深知术算,精通《周易》,乃周朝一大奇人,这种机会可遇难求,陈厉公岂能错过,当下命人抱出小儿陈完,报上生辰八字,请周太史为小儿推算。
周太史推算良久,拱手道贺:“此子将来必观他国之光,其后代将贵霸列国。”
厉公心存疑窦,这观他国之光是什么意思?再琢磨下一句,子孙将贵霸列国,这贵霸列国,不正是观他国之光吗?厉公满心欢喜,重赏了周太史。
杵臼来找三哥三嫂和小侄女奾玩耍,无意说出活神仙周太史游历列国刚刚来到蔡国。林历经家国变故,至今仍终日惶惶,便想请周太史为自己推演一卦,看看何时霾散霁出?于是,林悄悄派出门客陈万去蔡国请周太史来。周太史被接来的时候正值晚上,他在桓公坟前敬上三樽酒,然后被林请入草庐。得知林的意图,周太史欣然点头,拨草为爻推演了一番,结果惊惧不已,他对林说:“大夫,请到门外说话。”
林不知其故,跟随周太史来到门外。
周太史仰望天象,良久才道:“果然不错,芒星贯月,紫微星暗,如果推算不错,下个月圆之时,朗星应在此刻陨落”。
林不解地问:“那又如何?”
周太史道:“此兆应在大夫身上,如无差池,下个月圆之日,应是大夫贵为君侯之时。”
林大惊,急忙躬身:“太史不可妄语,幸亏此是荒野,尚若被人听去,此一言足可要了我全家性命。”
周太史道:“准与不准,下个月圆之时自有分晓……”
杵臼透过窗棂望见三哥一脸惊恐,他推门走了出来,林与周太史相互看了看忙都敛了声息,林对周太史说,这是小弟杵臼。杵臼急忙与周太史见礼。
杵臼灵机一动,对周太史一揖说:“家嫂身怀六甲,还望太史公能为胎儿占卜一卦,看我嫂子何时能诞下公子,看看此子命相如何?”
周太史点了点头,重又进屋在先前的那片席子上坐定,按陈宛月事中断之日为准,将草爻重新笼在一起推算起来,良久,他的手不动了。
林与杵臼相视了一下,林欲问,周太史竟然起身就走。
杵臼一把拦住周太史:“太史公,是好是歹还请明言。”
周太史:“尊夫人怀的不是公子,而是一位公主……”
林揪着的心放了下来:“又是个女孩啊。”
周太史:“不过这……”
杵臼:“太史公,杵臼求你了,您老说话别总是半句半句的行吗?”
周太史沉默良久,说:“此女,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属不祥之物。”
林闻言犹如雷击了一下,僵在那里。
杵臼:“太史公,趁孩子尚未出生,您老能不能给破破呢?”
周太史摇了摇头:“天命注定,老夫也无能为力啊。林大夫,好自为之,老夫告辞了。”
陈万赶着马车星夜送走了周太史,杵臼望着三哥仍旧阴沉的脸,劝道:“他的话未必真信,当年他就说太子有观国之像,还说不在陈地,而是别国,别国谁让他去观,还说陈完的子孙将贵为列国霸主,这都是没影儿的事儿。如果他祖上真那么厉害,真能算出犬戎乱国,那幽王还能被犬戎所杀?三哥,别烦扰了,没准我嫂子再给你生个公子也未可知。”
林看了杵臼一眼,宽心地笑了笑。
杵臼见哥哥宽心便告辞而去,送走杵臼,林心事重重,一个人独自上山,坐在往日常坐的石块上想着心事,独自进入自己的世界,想父兄被害,想自己也曾指地划天要为父兄报仇,想跃频频潜入蔡国,往往是毫无征兆地说走就走。这是为什么,他又在做什么?
跃从小在蔡宫长大,他们的母亲是蔡桓候之女,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小就单单对跃十分器重,跃娶的还是蔡国之女,只不过是位庶出的公主,娶嫡公主只有大哥鲍才有这种特权。跃的妻子是蔡宫御妻所生,这位公主脾气古怪,爱使性子,一使性子就回娘家,如今她已贵为陈后,可爱回娘家的脾气却一点没改。
林抬头望天,想在天空中寻找周太史所说的芒星,天上繁星点点,满月如玉,看了半天也未能看出名堂。林的思绪就象脱缰的野马毫无边际,此时,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从不远处的部落里传来一声声狗叫……太阳和往常一样按时升了起来,林在石头上坐了一夜,朝霞漫天,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林全身被照成一片金黄,他的心情也随着初升的太阳明亮起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把林的思绪唤了回来,他极目远望,只见一位信使背着信囊拍马跑过,信使是从蔡国方向来的,在林的眼前稍纵即逝,只留下一片渐行渐远的马蹄声。田间开始有农夫在耕作,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就在这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二哥厉公在前,身后是身穿重甲的卫队,二哥频频加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孔武有力,下个月圆之夜,这颗璀璨之星将会陨落?这简直是“放屁”,这样的话,只有鬼才相信。周太史也许没有看见二哥,如果他真的看见二哥如此熊罴身形,或许,他就不会那么说了。
月亮终于在下旬从下玄月彻底消失了,又从一勾小月开始,悄悄地爬上天空,周太史的预言犹如一阵清风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随着陈宛肚子越来越大,林的心中升起的仍然是对儿子的渴望,有时他也会怀疑,这种怀疑随着二哥那龙形虎步的身形在眼前闪现而瞬间逝去,林有时甚至会有一种莫名的渴望,这渴望不是想知道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而是对下一个月圆之夜的预测,有时他也会对自己说,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啊。从此,林对月亮圆缺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注,出门进门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往天上多看一眼。
女儿奾照旧无忧无虑地玩耍,虽然远离人群,好在奾从小就单独惯了,就算是一根小草她也能玩上半天,逮住一只蚂蚁也会缠着它说半天的话,直到再也抓它不住为止。
十五这天,林和往常一样来到父亲坟前,陪着父亲说了说话,往铜鼎里加瓢清水,加些陈香,又把落在神路上的落英拾捡干净。由于陈宛身子日渐沉重,到了晚上,早早地便带着女儿奾躺下了。满月初升,林望着满月心中凛了一下,旋即哂笑道:“屁话,全是屁话!”林来到山前转了一圈,月光如水,桓公的那圆圆的墓顶上长满了青草,四周静寂如常,一阵微风吹来,远处的山顶上的林木传来“哗哗”地响声,林扫视了一下四周,见并无什么异样,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讽,转身往回走去。
林回到家里,望了望熟睡中的妻女,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就在他迷迷糊糊行将踏进梦乡时,突然听见门外一片声响,陈宛下意识地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林急忙披衣下床,刚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陈万一头撞了进来:“大人……”
林扶住陈万:“慌什么?”
陈万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君侯薨了,尸体刚刚运了回来……由卫队……”
林惊呼:“你说什么?君侯薨了?”
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开门走出茅房,只见外面灯球火把将山前照得如同白昼,一班文武臣工,齐齐地站在那里,看来,陈万所言不假。
杵臼挤了过来,紧张中略带几丝兴奋:“请三哥回朝主持大局。”
门外这班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题,一齐躬身:“请林大夫主持大局……请林大夫主持大局……”
林不觉抬头望了望夜空,此时,月亮正圆,辉洒四野……周太史的卦象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