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胡怀军的电话，刘得喜赶紧找到市政府小车班班长，要了台车，准备连夜给交流团送去。
市政府小车班班长叫赵云生，司机们管他叫赵子龙，为人机灵，是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狡猾角色，他一听胡副市长要车，便马上给他安排了市政府最好的一台备用车，刘得喜刚要挂电话，就听见赵子龙说：“四得，要不我开我的车，和你一块去吧，要不你到时候送完车，可怎么回来呀？”
刘得喜想想也是，等自己巴巴送完车，已经深夜了，怎么回来，还真是个问题，他想了想说：“得，不过那可就麻烦您了。”
“你这个同志，麻烦啥呀，可不都是干革命工作的嘛，你这个思想可要不得。”赵子龙一边说一边放下了电话。
等刘得喜把车子顺利交给姚丽敏，坐上赵子龙的破车返回上海，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了，赵子龙开着车，刘得喜坐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
“我说四得，你这同志不厚道啊，我为了你跑这么一趟，你倒好，让我开车你自己睡觉？”赵子龙一边开车一边递了根香烟给刘得喜。
刘得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接过赵子龙递过来的烟往耳朵上一架，抱着手转了转身子，嘟嘟囔囔地说：“都是干革命工作，不要那么计较，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嘛？好好开你的车，回去填单子领钱，亏不了你的。”
“不行不行，起来陪我聊聊。”赵子龙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挠刘得喜的咯吱窝：“我问你个事啊，听说今天下午胡副的老婆和小三干了一架，把人家砸得头破血流，是真的吗？”
赵子龙问了两遍，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他扭头一看，旁边的刘得喜早就酣然入梦，脑袋瓜子随着汽车的晃动摇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装，装，你就是最能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赵子龙一边骂，一边逮着机会转了个大弯，差点把刘得喜的脑袋瓜子甩得撞到车门上去。
刘得喜确实是在装睡，打从赵子龙主动说要陪他送车，他就预料到了他的真实目的，也早就准备好了怎么应对，能够到小车班当司机，而且是能固定给领导开车的司机都是有背景的，而赵子龙的靠山，就正好是分管财政金融的赵副市长，两个副市长间是一种面上紧密团结而私下相互竞争互相防卫的关系。
俗话说“不怕讨债的金刚，就怕欠债的精光”，刘得喜一装到底，赵子龙也拿他没办法，骂骂咧咧地把刘得喜送回家，他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叔叔刘有根从洗手间出来，嘴里还叼着烟斗。
“哟，叔，这么晚还没睡哪？”刘得喜赶紧问，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刘有根长大，刘有根是他法律上的叔叔感情上的爹，两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得喜，你又打麻将去啦？跟我说说，今天战果如何？”刘有根上完洗手间正准备回房间，一看见刘得喜进门，便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来，他把腿往上一盘，笑嘻嘻地问刘得喜。
刘得喜晚上没事喜欢打几圈麻将，他手气好，竞技水平又高，赢得多输得少，每次打了好牌总忍不住回家对着刘有根津津乐道一番。刘有根退休前是市纪委监察局的局长，没当领导之前，他也偶尔会跟朋友撮几把小麻将，但自从担任了领导，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麻将，他常常对人说当官儿是世界上最不好玩的事，当了官以后许多喜欢的事就不能做了，比如他刘有根，为了防止利益输送，连麻将这国粹都不能再碰了。
这麻将虽然不打了，但瘾还在，更何况刘得喜有时候赢了钱还顺道买点烧烤老白干陪他喝两杯，这一来二去的，老头子也就养成了习惯，有事没事的总要过问过问刘得喜的战果，听他讲讲精彩的牌局，有时候听得比自己打还高兴。
“叔，我今天还真不是打麻将，你猜猜，今天发生啥事了？”刘得喜一脸神秘地坐在刘有根对面，笑嘻嘻地说。
“啥事啊？你这猴崽子，又逗你老叔玩儿哪？”刘有根吸了口烟斗，歪着头研究着刘得喜：“看你这样子，是你们的胡副市长，又出啥幺蛾子啦？”
“叔，你可真是成了精了，啥都瞒不过你。”刘得喜在外面是个闷头葫芦，可唯独对自己的老叔是什么都说，什么都藏不住，从某种以上说，刘有根不但是他的亲人，更是他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老叔干了一辈子监察，铮铮铁骨不畏权势，两袖清风淡泊名利，别人当了官买田置地，老叔当了官扶贫帮弱，工作了一辈子，退休时名下的唯一财产，也只是现在还在居住的80几平方的房子，刘得喜虽然替叔叔不值，但在心里他还是特别尊敬刘有根，隐隐觉得真正的共产党员就应该是刘有根这个样子的。
刘得喜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今天的事一说，刘有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照你这么说，今天这事的起因是胡怀军跟一饭店老板娘搞上了，然后他老婆给现场捉了奸，还把那小三给砸啦？”
“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听声音是挺生气的，不过是不是跟小三打架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刚才听赵子龙说的。”刘得喜丢了颗糖豆进嘴，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如果是赵子龙说的，这八成错不了，谁不知道你们小车班是全市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啊？”刘有根沉吟着：“你们这位胡副市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最近我也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还提醒过他几次，没想到他根本没听进去，越来越放肆了。”
“叔，您提醒他，他会听吗？而且您现在已经退休了，人走茶凉，人家现在哪儿还把你当根葱哪？”刘得喜话已出口才惊觉说得有些过分：“哟，老叔，我可不是说您没用啊，我是说这些在位的，听不进去别人善意的忠告。”
“他听不进去，我就想办法让他听得进去。”刘有根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这个胡怀军，越来越不像话，想当初他刚来的时候多淳朴啊，做事认真踏实，做人低调谦虚，哪知道这当了领导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这权力可真是个试金石啊，我看他要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刘有根越说越生气：“咱们不说别的，就说教师小区这事，全市教师住房条件那么差，这土地本来就不够，他还偏偏要在最好的位置盖上几栋别墅，老师的单元房最大120平米，这五栋别墅都是独体，400多平米，虽然现在谁也没敢住进去，可谁不知道其中有一栋就是他胡怀军的？这种事他都敢做，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呀。”
“谁说不是哪，这事我也常常听见人家议论。”刘得喜忽然警觉了起来，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子：“叔，您不会是又想管这事了吧？我跟您说这事您是真不能管。”
“为什么不能管啊，你倒是说说看。”刘有根吸了口烟斗，笑眯眯地看着刘得喜：“放心，我也就是问问，我都一大把年纪了，管那些闲事干嘛。”
“你别说，这事您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刘得喜有些得意：“您说说，那教师小区别墅的主，都有些啥人？”
“哟，你问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刘有根把烟斗里的烟灰倒出来，把烟斗在鞋沿上磕了磕，一边填烟丝一边说：“反正我想教育局长蔡大斌和财政局长吴东肯定少不了。”
“您说的对，这两人确实有，可是您知道最里边靠山脚的那两栋花园最大的是谁的吗？”刘得喜神秘兮兮地问。
“这我还真不知道，”刘有根看了刘得喜一眼：“难不成是你的？咱们胡副市长看你劳苦功高，赏给你一栋？”
“嗨呦，我的老叔，您就别拿我开心了，那大别墅是我能够得着的吗？我跟你说，其中有一栋市高官赵志坚的。”刘得喜陡然抛出了个重型炸弹，果然炸得刘有根一震。
“啥，你说的是咱们市高官赵志坚？”刘有根吃惊地身子往前倾：“这种事没有根据可不能乱说。”
“这件事我还真不是乱说，起先我也不知道，只听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前几天胡副在车上接了个电话，说什么现在风声紧先放一放，您放心一定处理妥当啥的，我听到他说到开发商的名字，态度又毕恭毕敬，说话压着嗓子，就注意听了一下，电话那边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就是市高官赵志坚。”刘得喜说的斩钉截铁。
“屁啊，你小子原来是偷听的，我才不信你耳力那么好，隔着电话还能听出打电话的是谁？”刘有根将信将疑：“再说了，领导干部的电话都被不定时追踪，我就不信他们敢在电话里说这个。”
“我的老叔，这都什么时代了，你以为人家都跟您一样，一辈子一套房子一个手机一个老婆？就拿我们胡副市长来说吧，他至少有两个手机，一个对公一个对私，手机卡有多少张我就不知道了，有的还是外省的，反正随时变化，有时候接到他的电话都不知道是谁，弄得我都有点神经了。”刘得喜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睡了啊，叔，明儿还得早起哩。”
刘得喜睡了，剩下刘有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显得苍老而凄凉，他的手臂在月光下青筋毕现，显现出一种奇怪的力量，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根，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那么朴实，那么深刻。
胡怀军也一夜没能睡着。
从家里摔门出来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不想去孟丽娟处，那女人刚被自己老婆砸了，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去了还得陪着小心哄她开心，姚丽敏在杭州，他不想去也去不了，他在心里排查了一遍平日里和自己走得近的几个女人，却发现谁也不真正属于自己，这大半夜里还真找不到可以叨扰的人。
他站在自家楼下抽了根烟，开车来到市委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他觉得自己累得要命，可真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翻滚着熊熊怒火，这股怒火燃烧着他，让他红着眼睛想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撕碎，他在空中挥舞着手臂，想要撕碎飞云，撕碎姚丽敏，撕碎孟丽娟，甚至他想把自己都撕碎，他觉得身边一切都那么虚假，那么丑陋，那么迷幻，他可以一无所有，可以六亲不认，除了他的副市长，还有，除了他的女儿。
胡怀军在空中挥舞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的表情，既呆滞又迷醉，还带着点小小的奇异的纯洁，是的，他还有他的女儿，那个纯洁得如同山间小溪一样清澈而透明的女儿，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那么的纯洁清澈，只是这些年的物欲横流、权力女色让溪水渐渐长满了各色苔藓，结满了深浓的蓝藻，变成了一池浓厚粘稠的绿粥，粥里甚至还泡满了大大小小的蛇的蛤蟆的动物尸体，波澜不惊臭不可闻，胡怀军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是泡在粥里的那只半死不活的蛤蟆，后腿垂死地间或一蹬，却是那么的绝望和苍白。
第二天早上，胡怀军刚跨进市政府办公大楼，一眼就看见自己曾经的老上级，纪委监察局老局长刘有根拄着拐杖站在一楼大厅里，他刚想转头避开，却见刘有根笑眯眯地对着自己招手。
胡怀军头皮一阵发紧，不知道为什么，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到刘有根，可实际上他对这个老人又是有感情的，刘有根在作为胡怀军领导的时间里，曾经给过他父亲般的关怀，可是近些年，胡怀军却越来越怕见到他，一见到刘有根他就打心眼里有一种冲动，想要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这个老人似乎在用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提醒着胡怀军，他胡怀军属于某一种奇特的地下生物。
胡怀军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和惊慌，远远地伸出两只手，冲着自己的老领导走过去：“刘老，好久不见，一大早的，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什么好久不见，我前两天还去你办公室找你哩，政府办的人告诉我你出差去了。”刘有根握住胡怀军伸出的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最近您身体还好吧？”胡怀军一边问一边稍稍后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有根：“我看很好嘛，红光满面的，气色不错。”
“胡副市长，托你的福，我身体还不错。”刘有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前几天我晚上回家，看见这封信就塞在我家门缝里，我看了看，是封举报信，说的是市一中教学楼招标中徇私舞弊的问题，我一看这一口归你管，就说找个时间向你说说这事。”
“老领导，您可真是退而不休，铁骨铮铮可敬可佩啊。”胡怀军接过刘有根手里的信，展开看了看：“这事我知道，我也收到了一样的信，我已经过问过了，也已经向纪委做了汇报，您放心，只要有问题，我们绝不手软，一定严肃处理。”胡怀军一边说一边转身拔脚要走。
“胡副市长，你先别忙着走，我还有几个事想跟你反映反映。”刘有根看胡怀军着急走，急忙阻拦。
胡怀军一边看表一边转身离开“对不起啊老领导，我现在有个重要会议要开，这不，已经迟到了，要不等我有空专门找个时间和您喝两杯，好好聊聊，您老人家也这把年纪了，好好保重身体，没事少操心。”胡怀军一边说一边逃也似地快步上楼，几乎像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位老人，就好像这位老人身上带着致命的病毒，或者在他看来，这位老人本身就是瘟疫。
胡副市长离开了好久，刘有根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脸背着光，我们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从知道此时的他在想着什么，我们只能从他颤抖的手推测出他此刻内心的震惊与愤怒，绝望与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