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我们都已很熟悉的话:距离产生美。
这话也算是一个著名的美学命题了,几乎已成真理。
不管人们怎么理解怎么使用这句话,对我来说,这话是悲伤而苦涩的,而且充满了嘲讽意味。
在今天,几乎每个对艺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认识的人,估计都知道梵高,并且认为他的画好得不得了,美得不得了,任何人都可以用种种溢美之词来形容他,赞美他。这无可厚非。但请记住:在我们此时此刻赞美他的时候,我们和梵高之间有着上百年的时间距离。人们最早开始承认并接受他的作品的时间,也已经是在他死去十年之后,据说是他的弟媳为他做了七个展,第七个展才引起轰动,梵高也才从此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这中间是十年时间和七个展览的距离。就算是那个一生都在支持梵高的提奥吧,他无疑是距离梵高最近的人了,但有一点实际上也不难看出来:提奥也并没有多么确信梵高的价值,他对梵高的支持更多的只是出于一种兄弟情谊,出于某种同情,而不是因为他真的看到了什么……
今天无数赞美梵高的人们,如果活在梵高在世的年代,作为同代人活在梵高的身边,可能完全看不出他的作品有什么好,有什么美,甚至可能都不会去注意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算注意到了,谈起他的时候可能也就是这个口吻:哦,那个割耳朵的傻逼……或者刚好有机会和梵高接触,可能会对他说:别整天像个疯子一样瞎画了,难看得要死……
兰波说:生活在别处。这话在我听来一样充满悲伤和嘲讽的意味。远方的事物总是令人向往,我们似乎总是觉得最美的风景都在远方,我们愿意花许多时间和精力包括财力不断地去寻找去描述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片“远方的田野”,却很可能永远都注意不到就在你身边就在你家屋后的这片田野有多美,而你所向往所赞美的那片“远方的田野”在当地人眼里可能根本就不值一提,或许,他们正在向往着你身边的这片田野……我们对于自己身边的风景总是熟视无睹,然后视而不见,更谈不上看见它的美……
对于人,也一样。我们对于那些只是通过屏幕认识、一辈子都可能没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明星如数家珍,对某个明星的了解几乎比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舞台和屏幕制造了一个明星的种种“美”,我们的某种心理机制又把这种被放大的“美”进行了再放大,于是一个完美的男神或一个完美的女神就出现了,很多人就活在对他们的无限渴慕之中,两者之间是舞台和屏幕的距离。正是这个距离制造出了一个美丽幻相,让无数追星族疯狂了。而我一个从事娱乐行业经常接触那些明星的朋友在提及那些被人们所“热恋”的男神女神时,总是漠然地说:也就那样,没什么感觉……这个“没什么感觉”,正好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对于身边人的感觉。曾经有个同事在聊到他的一个通过参加电视选秀节目而出名的大学同学时,说:以前在学校也经常看到他,也经常听他抱着吉他唱歌,怎么那时就不觉得这哥们有那么帅,又唱得那么好听呢?……
你看不见,你听不见,因为你离他太近了。——某种程度上,人是一种“远视”动物,必须隔着一定的距离才能看到某些人或物,并且认为那很美,很好(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个幻相)。而在这一定距离之内的人和物,我们总是看不见,我们看不见身边的梵高,也看不见身边的风景,——而美,更是无从看见。忘了是在哪篇小说里看到的一段话,是描述一个女人的独白的,大概意思是:分手十年后,当她翻看着书店里他的小说的时候,她很惊讶这些让她看得入迷的文字就是他当年在廉租房里天天熬夜所写的那些东西,那时她天天在读一些所谓的名著,对他写的东西冷嘲热讽懒得多看一眼……
你懒得多看一眼,因为你和他靠得太近。
我们常常说要珍惜身边人,而我们之所以常常会这么说,恰好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实际上常常不会珍惜身边人。而我们之所以不会珍惜身边人,原因之一就在这里:我们看不见身边的人。屏幕上的幻相对很多人来说,比身边的人来得更真实,似乎也能看得更“清楚”(人似乎就是一种臣服于幻相的动物,而美只存在于幻相中)……
距离产生了美,也产生了充满嘲讽意味的苦涩和悲伤;
有一首不知名的诗歌里有这样的诗句:
当她死去的时候
在生与死的距离中
我才意识到我错过了一个多么美的春天
沉重吧?然而却是我们的普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