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魁一家三口这几个月来一直生活地提心吊胆,就担心有新的征兵令下来,虽然忐忑度日,好在担心的情况一直没有发生。这一日正午,符魁从田里干完农活,正扛了锄头回家,路上碰见同村的青年杜金华,看到其神采奕奕的模样,符魁问:“有什么喜事,看把你小子乐的?”
杜金华一边畅快地笑着,一边回答:“符二哥你可不知道,郡里这两日传来消息,说是大王即将率领我金酉大军归国,前方战事已然止歇了!往后咱们再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过日子了”符魁一听,激动地扔下锄头,紧紧抓了杜金华的胳膊再三确认,后者在苦笑声中向他再三保证这个消息千真万确,符魁才在狂喜中向上一蹦,像个孩童一样连蹦带跳向家里跑去,连扔在路边的锄头都不要了。
吕蕙正在家里给符言乐做冬天穿的棉鞋,老远听得丈夫压抑不住喜气的声音,吕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揭开帘子,正好符魁一只脚从大门跨进来,“你知道吗小蕙,前方战事已经结束了,大王不日即将率领大军回国,咱们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吕蕙听了也十分高兴,当下去厨房准备午饭,想着一家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吃顿饭了。符言乐也去厨房给母亲帮忙。
砰砰,门外又传来敲门声,符言乐开了门,发现来人是陈茵,她一脸焦急之色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悲怆,不等符言乐开口,陈茵就问:“小乐,你父亲呢,村子里发生了大事,长辈们叫各家各户前去商议呢”,符魁听到动静出来询问,陈茵瘪着嘴说:“镇里衙门发来文书,是咱们村外出打仗殁死者的名单,死了好多人啊,听说连尸首都无法运回”,符魁一听大惊,来不及告知吕蕙,抬腿就赶出门去。
这里陈茵盯着符言乐的脸,直到后者不知所措挠头之时,她才叹一口气说:“小乐你家真是幸运呢,我三叔死了,方子琪她爹也战死了,你说你是不是很幸运呢?”陈茵的眼神看上去怪怪的,符言乐尴尬中垂下头去喃喃说道:“陈茵你何必如此,我们大家只不过想活下来而已,既是两国打仗的事,哪里会有好的结果,这可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说完他抬起头,却只看见陈茵离去的背影。
吕蕙做好了午饭,和符言乐在正屋里等待符魁归来,吕蕙已从儿子口中得知了事由,于是母子二人俱是沉默无言。村中议事毕,符魁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里,吕蕙把碗筷递给他,符魁眼神空洞地瞅着桌上的食物,并不下箸,吕蕙见状宽慰说:“符魁你就不要忧愁了,人各有命,国家征召百姓去和别国打仗,如今这九死一生的局面本是难以避免的,咱们只要竭尽所能帮助村里有殁死者处理后事就好,你心里不要有什么负担,咱家往后的日子还得靠你和小乐呢”,符魁长叹一口气说:“话虽如此,但如今村里剩下的大多是孤儿寡母,像我这样的如今连出个大门都觉得臊得慌,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大伙看咱们的眼神都变了,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一家人心事重重吃了饭,符魁硬着头皮出门去替别家协理丧事,因为死者的尸身未还,所以这些人家只是布置了灵堂,用写了死者姓字的木牌做寄灵托哀之用。吕蕙又吩咐儿子去村中有需要者家帮忙。
此时尚在七月,天气还是比较干热,吃完晚饭,符言乐趁着傍晚的凉风出了家门,他的肩膀上,青蝉紧紧趴伏着,似已陷入沉睡中一样一动不动。难得以这种闲适的心情散步,符言乐脑中暂时抛开了其他的烦恼杂念,向着蒙生河走去,一路上村中寂静非常,并没有战争结束之后的闲逸景象,村中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迷雾笼罩,气氛沉闷。
太阳早已下山,东边的天际已有点点星光弥散,微凉的晚风吹起几缕发丝,在符言乐的面颊上摇曳飘荡,耳畔只有树叶沙沙的声响。
流水潺湲的声音迎面袭来,符言乐抬头,河畔一个蹲坐在石头上的瘦小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非凡的目力所及,符言乐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方子琪。
符言乐没有打扰对方的幽思,他安静地走到方子琪身侧,扭头看向她,这个家中罹难的女孩,此刻双手环抱在膝盖下方,潸然的泪眼黯然看向乌色的水面。她察觉到身旁突然出现的人影,迅速用袖子抹了眼泪,转过螓首,看到来人是符言乐,她亦没有招呼,视线又转回到蒙生河的水面上。
“子琪,你不要太难过,婶婶身子弱,往后你们还要好好生活,……”,符言乐说着,自感这话太过苍白无力,声音也渐转小,直至连他自己都不可听闻,紧接着是无言的沉默,符言乐叹口气,静静站立在方子琪身侧,一轮细窄的弦月不知何时已挂上天穹。
突然,从河的对面刮来一股大风,符言乐周身的毛孔骤然收紧,心底蓦然一惊,符言乐猛地抬起头,视线所及,河对岸的远处竟涌起莫名的黑雾,以符言乐如今的目力,竟看不清那团黑雾的本相。不知何时,青蝉撑起四肢,振动双翅,两只眼珠泛起金色的微光,死死盯着河对岸泛起黑雾的方向,做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子琪,赶紧跟我走,不能再坐在这里了!”符言乐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催促方子琪说,然而伤心中的方子琪并未察觉到异常,她还是望着水面怔怔出神,丝毫没有理会符言乐的催促。符言乐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对岸诡异的浓雾已逐渐向这个方向移来,间或有凄厉恐怖的奇怪声音传出,心跳急促的符言乐一把抓住了方子琪的小手,强拉着她朝村子方向跑去,然而并未走出几步,醒悟过来的方子琪挣开符言乐抓着自己的双手,面红耳赤地呵斥道:“符言乐你这个浪荡子,女儿家的手是你随便摸的吗,还听说你去镇里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作过伴读书僮,却原来如此下作不正经!”
符言乐被这狠厉的语言给说懵了,潜意识里强烈的危机感都随之一顿,他转过头死死盯着方子琪的双目,看到的却是一脸娇嗔害羞的神色。虽然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夜色中近在咫尺的面容,方子琪仍能觉察到符言乐凌厉的眼神,自己好像说的有点太过分了,方子琪心中已开始后悔起来。
符言乐心里微叹一声,收摄了凌厉的目光,举头望向河岸方向,那一团浓雾更近了,运足目力细望之下,符言乐周身霎时涌出冷汗来,原来迷雾当中,是密密麻麻的鬼影,之所以称之为鬼影,是因为这些轮廓似人的阴影面部都是混沌一团,也不见手足,只是在周围翻滚蒸腾着的诡谲黑雾推动之下向前移动。而在这样一团鬼影的后方,有一个独特的存在,那是一个生出了模糊五官,其头顶隐约可见盔状阴影的鬼魂。
当符言乐的目光穿过蒙生河水,穿过层层叠叠的暗影落在那独特鬼魂身上时,那鬼魂似有所感,他的头颅以恒定的速度翻动旋转,最终停了下来,虽说对方的眼睛部位看上去空洞可怖,但符言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鬼魂窥视的目光,慢慢地,对方的嘴角竟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随后其大嘴微张,似是吐出一个音节来,群鬼行进的速度竟是骤然加快!
很明显,对方是冲着自己和方子琪来的,“方子琪,你若再不听我的赶紧走,待会后悔可都来不及了,河对岸有一群鬼怪正朝这边扑过来,马上就要过河了!”符言乐重新拖起方子琪的胳膊,想拉着她尽快逃离此地。
方子琪向河对岸一望,入目是滢滢的青黑色,哪里有所谓的鬼怪,她只道符言乐在诓她回去,干脆乘着性子蹲坐在沙地上,又黯然伤神起来。符言乐看着那一团黑雾无有阻碍地渡过了蒙生河,瞪了方子琪一眼,咬咬牙,丢下这个爱耍性子的女孩独自逃向村子。
方子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家中的遭遇,不禁又啜泣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方子琪身上没来由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如遭虫蜇一般抬起头,看到眼前有一团漆黑如墨的雾气正朝自己笼罩过来,耳畔呼呼的风声中竟夹杂着凄厉恐怖的呻吟声,恰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床榻上绝望的挣扎,在这漆黑夜晚的旷野中尤是令人毛骨悚然。
无边无际的恐惧感还是占了上风,方子琪大叫一声,连滚带爬朝符言乐离去的方向跑起来,然而急切之中脚步甚是慌乱,尚未跑出多远便冷不丁被沙地上的石头绊倒,于是方子琪在自己带着绝望气息的嘶喊中被那团黑雾罩了起来。
哭喊声戛然而止,此刻的方子琪仿佛陷入恐怖地狱之中。眼不可见,耳不能闻,口鼻三窍之中更似有千百只蚯蚓在争相窜入,虽恶心欲呕,却似窒息一般,连喉舌都不能动弹。两行清泪泫然流向面颊,方子琪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
就在群鬼以为得逞之时,旷野里一声大喝,只见符言乐手持一根木棍义无反顾从远处冲过来。为首鬼魂空洞的眼中,夜空下这个男孩的周身腾起熊熊的赤焰,他的眼神恰似九渊之地深藏万年的寒冰,坚毅中透着震慑心魄的威能,群鬼的猖獗为之一滞。方子琪趴伏在地上,哇一声剧烈呕吐起来,仿佛连苦涩的胆汁都涌向喉咙,胸部只觉火烧一般热辣辣的疼。
须臾的时光,符言乐手持木棍赶了过来,群鬼在古怪刺耳的叫声中让出一条道来,又在那首领的命令下重新围住了这两个小孩。符言乐顾不得察看方子琪的情况,他疯狂地将手中的木棍挥向四周的鬼影,一道道缥缈的虚幻鬼影在木棍的甩击之下先是散成团团混沌状的黑雾,倏忽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在只有符言乐能听到的古怪啸叫中不停地冲向包围圈的中央。
此刻的符言乐已没有了恐惧之心,他只想着以一己之力驱逐这些鬼怪,救下方子琪来。然而平凡的木棍终究对这些阴魂没什么杀伤力,约摸一刻钟的时间,符言乐已是气喘如牛,两条胳膊酸麻中微微发痛,挥动木棍的速度已是大打折扣。在圈子外围的鬼魂首领见到此幕,丑陋可怖的嘴脸竟似微微发笑,唇角微动间,一众鬼魂停止了冲击,转而慢慢缩小包围圈,如要发起最后的猛攻一般。
守护在方子琪身边的符言乐无力地垂下双臂,木棍也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手中滑落,符言乐看着尚自趴在地上干呕的方子琪,苦涩地叹息一声,他侧首一瞥肩膀,青蝉竟还趴在自己肩上,只是平日里顽皮非常的它,此刻像被惊吓一般,用四肢前端的触刺紧紧扣在符言乐肩头的衣料之中。
耳畔传来那鬼魂首领刺耳的尖啸,众鬼魂如闻圣音,蜂拥向符言乐,符言乐用尽最大的力气想重新捡起木棍,奈何还是力不从心。
眼看滚滚黑雾就要触及符言乐的身体,突然,一束细微但又散发着灼目光晕的绿芒在夜空中一闪而逝,这束绿芒刺穿重重叠叠的鬼影,最终射向了鬼魂首领所在的方向。前一刻尚在得意之中的阴魂首领,哪里能想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让那绿芒刺及鬼体。尖利的鬼啸声随之充盈符言乐的耳廓,不知为何,符言乐竟能感觉到这啸声中传递出莫大的恐惧。
抬头看去,受此一击的阴魂首领面容竟较之前略显模糊,黑雾中的鬼群亦是乱作一团。而导致这一幕发生的青蝉,好似被自己方才的英雄举动鼓励一般,张嘴又是一道绿光喷出,群鬼慌忙躲避,这一来又折了两三个阴魂。
一声急切的厉啸响起,不多时,那恐怖的黑雾如潮水一般急速退去,看那方向,却是朝着村子去往镇里的路口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