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朦朦亮，华枰打开大门，最近几****都起得很早，家中多添两饭碗让他的生活节奏快了不少，原本只需养活他一个人就行了，如今他得忙着照顾个孩子，但不难，他也不是没养过。
将门打上锁，虽然清河城的治安很好，整天大开门窗的人也有，但还是保险起见较为安全。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东启偷偷摸摸的躲在墙角看着他，他昨夜一宿没睡，也睡不着，昨日大汉所说的一直在他耳边回放，常伯是不是真遭遇不测了，华叔是不是已得知什么，他现在迫切的欲知道这一点。
周围是顶上放瓦的灰墙，沿着青石路直至尽头，墙内伸出的绿枝干宛如窗帘将街道拉黑，还没有刺眼的阳光，就算没有遮挡物东启也不担心会被发现。
一老一少静悄悄地在街巷中流窜，穿过市集，桥梁，像游历过整座城景，随意摇头，朱色的楼阁内似有光沙透出的微茫，老式建筑点缀其间，渐渐的，卖包饼的户家灶台开始升起炉烟，如繁星的灯笼熄灭。华叔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了，他似乎很赶，东启记得他昨日也是快到中午的时刻他才回来，他们向东边的山区前进，东启料算已经步行了几公里了，背上全是汗水，还是第一次走如此久，以前上山都是由家牛来充当脚力，他累得气喘吁吁，按理来说他现在的体格绝对撑不住累垮，但他却坚持下来，身体内的元气确实是发挥出了它的作用，让他比一般孩童要强壮得多。地势骤然变高，这里是地广人稀的山区地段，清河城起初是沿着山区而建的，南北西都建有城墙，唯独东方由山体做墙形成屏障，由于地势问题这里少人居住，山上绿叶成荫。
华叔的背影渐行渐远，东启踩着石阶，停下靠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着实是走不动了，两腿发麻，又累又渴，仅凭意志也坚持不住。
抬头一看，华叔早已走没影了，他叹了口气躺下，晨风带着凉意洗刷过东启的身体，迷糊中东启死死地眨了眨眼皮，差点就昏睡过去。
“小娃，怎么躺在这睡觉呢。”
东启慢吞吞的坐起身，突然被眼前的吓了一跳，樵夫打扮模样的老人用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像劳作已久背部略显佝偻，最让东启心惊的是——他手中握着的把长长的镰刀，要不是扛着的用来挂物的扁担，东启真希望离他远点。
“嗯……我跟我叔上山劈柴，累了在这休息一下。”老人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扫描，“小骨头学人家劈柴？你走两步都够呛了吧，瞧你全身汗的。”东启暗笑你是没看我刚才走了多少里路，知道了你就不会多说了。
老人家比较爱幼，他递给东启几块豆饼和几颗水果子，示意送他吃的，东启出于习惯本想拒绝，但走了这么久体力已被掏空，神情一放松才感到腹中饥饿难耐，就道谢张口开吃。
“老爷爷一直上山砍柴么？”
“那当然，我家户就在山脚，放着现成的柴木不捡，干么跑到市井去买呀。这里的山区前前后后我都来回几十年了。”
“老爷爷经常来，那最近一段时间这里有什么事发生？”东启放下手中的食物，抬头看着老人的眼睛。
“……诶？什么事，没有啊，这里虽然看起来冷清，但毕竟还属于城池的范围内，山中是没啥危险的东西。”
“真没有？”
“没啥。我是这儿的常客，哪能不知道。”他细想一下道：“不过最近来俺这小山头的人多了，以前别说是人了，连鸟都没见几只。”他扛起扁担，开始往上走，回过头好心提醒东启不要到处乱跑。
东启按按酸痛的脚跟，感觉差不多了接着前进，他倒不怕不认识路，山区不大能走得也就几条。
山中确实没有多少生命，大概是应该人类活动的关系吧，山中只有绿影，露出土表的巨大岩石，树冠间看得见的蓝天，剩下的，就是能产生诡异感的沉寂，东启觉得好像步入了另一个位界，踏入这里等于离开了人界。他缓缓地走过曲折的小径，两边是高高的绿树，泛着自然的花香，无时不刻的注意周围，他怕自己找不着人。忽然看到那熟悉的衣袍，东启立即提起精神，远远眺望，那一抹颜色确实是华叔的人影，他急匆匆地赶过去，小径在半路上通常会分叉，害得他走了几条弯路，没办法只好原路返回主道。
终于来到离华叔最近的小路，东启快速前行，若是华叔再跟丢了，就只好回去了，应该是新开辟的小路，杂草和旁边的绿枝都存有切割的痕迹，轻跑着冷不丁就滑倒，东启都不小心身上划了几道红痕。
前方的路似乎走至尽头，视野一下开阔，他踏上绿草翠色的空地，好像打开了天窗，圆形的空地中央有棵巨树，靠它才能为这片空地遮荫。
但是花草的翠绿和树腰的古铜并不是唯一的颜色，东启张着嘴，看着空地边缘上的石碑，那是墓碑，东启压着发颤的腿缓缓过去，伸手按在墓碑上，那里写着死者的名字，他太熟悉了，正是他的邻居刘大娘，一只手抓住他的心直坠冰谷。
尽管东启来时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还是不能接受事实，双腿不由发软，“呼……呼。”东启大口的呼吸，只有这样他才能压抑脑中的眩晕感，扭头看向一边，一块块石碑围绕着巨树成形，每一桩前，都摆放着插香的炉盆，三炷香点燃升烟。
东启慢慢走过去，在那巨树的背后，华叔跪拜的背影渐渐浮现，他面前放着诸多供品，石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令东启如大海狂啸的内心彻底安息下来，在这一刻世界万物好像与他再无关系。
常伯死了。他真的死了，这不是平常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也不是街坊邻居相互讨论哪个亲戚的死讯，这么突然，这么简单，仅仅在他一次远行人就不在了，东启两眼睁得老大，全身颤抖，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老人会在某一天离开，在他想来，这种恶事不会发现在他身上，可当它来临时，东启却什么都做不了，心好沉重，他感觉不到痛苦，只有如山一般的沉重压在心头。
华枰听到身后有声响，待他见着东启时整个人都惊呆了，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站在树下，穿着件单薄衣裳，脸上全是汗渍，浑身上下是花色的，好像是从泥土坑里爬出来，华枰没有看见他的眼神，他正仰着头，直视天空，奇异的场景让华枰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出来。
“是……是东启吗？”华枰发现他的话竟在颤抖。寂静小树林刮起了清风，簌簌风声代替了沉默。
透过绿叶东启好像看见后面那深蓝的天空，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那挂着几抹云线的带着包罗万象的气质。对！那天也是晴空万里，晚风习习，在小山坡上，披着的草皮如潮水翻滚，大地只有滚滚风声，一个尚在襁褓里婴儿被遗弃在荒野上，他没有像普通婴儿那样嚎哭或是吸吮拇指呼呼而睡，而是睁着眼皮，直愣愣的看着夕阳斜照的天空，他的眼神似乎不存在生机，整个世界仿佛就那样静下去，直至永远。
东启好像在旁边看着，他知道婴儿不是不叫，只是放弃了而已，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死神一直游荡在他身边，原来有时候死亡就是那么件简单的事情，东启那时候好像是这样想的吧。
直到常伯双手把他抱起来，他还以为自己置身梦中，手臂上温度温暖了他的心，那真是像冰天雪地里坐在火炉前舒心，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东启终于回神，他的脸已经流下泪水，眼睛痒痒的让他忍不住伸手出擦，他是不喜怀旧的人，可能是还没到年纪吧，而现在，过去和常伯的平凡生活却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映。来到这个时间他还只哭了两次，上次是因为自己活着，如今是因至亲之人逝去。
华枰走过来，安慰这个无声啜泣的孩子，他只有叹息。
……
“我不明白……”东启和华枰靠着巨树坐下，前者幽幽开口：“爷爷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大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打过我，他不奢求什么，只希望我们一生平安，一个很好的人，”他扭头望着华叔：“为何就会让他走了呢？”
华叔苦笑，“世间万事变化很快的，有些时候容不得我们左右，毕竟我们太过渺小了。都过去，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节哀顺变。”
“之前，在华叔家门口那群人，是帮忙下葬的吗？”东启回想起那些劳工和锈迹斑斑的铁铲。
“找到人总得下地吧，都发臭了。”
“是谁害死了他们？”
华叔皱了眉：“不知道，”他又与东启对视反问：“知道了又能如何？”东启语塞，是呀，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官府都不把事闹大，明显这桩命案涉及到很多方面了，他一介平民能做什么。
“你还小，没去经历世间百态，这个天下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许多事情我们是很难解决的，老常走了，我们首要想的是如此让他走得安心，他的老伴儿子儿媳先他而去，留下的只有你，你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对得起他。”
东启不由握紧双拳：“我只是为他鸣不平，这不公！”
“不公？呵呵。”华叔轻笑几声，直直躺在树下裸露土表的根，“世上又哪里来的绝对公平，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怕那些执行决断的人都藏有私心，谁能做到完美？人人崇拜公平正义，公正的光辉又如何能笼罩着所有人。”
“你看看那太阳。”他蹲下身子在东启跟前指了指上空，“就像那太阳，它的光很亮很耀眼对吧，但照在万物背后都会留下影子。”
东启摇头：“只是我没能力而已，要是……要是。”他想了想，自己又有何能力可言，呀的咬牙忍住不掉眼泪。
“天下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你见过鹿么？”
东启答道：“当然见过。”
“鹿是一种群居生物，每过一定时间其中的公鹿就会打架，打赢到最后一只它就是所有鹿群的老大，它可以和任何一只母鹿生娃娃，抢她们当婆娘，输的呢有些会被孤立，弱的甚至离开鹿群，最后是老死或者饿死在外，不仅仅是鹿，其他的动物也差不多，鸭、鹅、还是大象等，都会为争夺食物和婆娘相互殴打，胜的自然有了一切，输的一无所有。我们人其实也一样。”
“但人是有理性的，有智慧。”
华叔点点头，拿起水袋吃口水：“人确实不能和无知动物相比，我们知道礼法，知道仁义，知道无故抢夺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可惜上苍给人天性的时候从不吝啬，他还给了我们贪婪，私欲，给了人无穷无尽欲望，让它们去对抗仁义道德。”
华叔叹了口气：“这太累了，东启呀，人平平凡凡过一生不容易，好好活下去，我虽然不是你亲人，但我一定会让你活得好好的，放心吧。”
而东启心中萌生其他想法，世界一开始就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他明明是知道的，一直都清楚，当恶人的剑锋掠过其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的无力，他首次对力量产生强烈的渴望，这已经不是他原来的世界了，如今的事实就是，常伯死了，他只能看着哭两声，什么也做不了。
“华叔到底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尽管已有人得知，但华枰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并且就地下葬也太快了。
华叔想了一下，道：“对，你还不清楚我家的事吧，其实我家的老大是个天师。”
天师？东启目光呆泄的喃喃，他从没听说过华叔的家事，原来他的儿子这么有身份。
“是啊，他在腹地一个宗派当弟子，其实也就是小门派，上不了台面，他天赋也不高，不过他的师兄与他关系不错，他曾托他师兄照顾我一下。”
“他师兄在我们这儿？”
东启后得知，华叔儿子的友人是在城主手下当差，很多事务他可以托那人得知的。他回想起来，当初海祸来时华叔也知道不少，想必也是从这得知。
东启不想再说话了，今日的事给了他太大冲击，常伯死了，他好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在常伯的墓碑前重重地磕头，爷爷，你在天上看到我了么，东启活得很好。
他好像又看见过去，一个老人看着摇篮里的孩子喜笑颜开，‘在启山上捡到你的，就叫你阿启吧，’原本还想让婴儿跟自家姓，但常伯拿起桌上的白布，上面一个‘东’字直刺人眼，这是婴儿身上的唯一物品了，常伯不识字，这还是在邻家问来的，他哈哈大笑，‘算了，还是叫东启吧。’
东启心中真是五味炖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