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大的自习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他们对着电脑,没有交头接耳,只有默契的鼠标“咔哒”作响。
最后一轮抢课了。选课系统开放了专业的保护限制,所有课程增加余量,面向全校各年级。
我轻揉酸痛的脖子,看显示器一久,颈椎的老毛病必犯。课表已打点差不多,现在做的对我来说不过锦上添花。
“阿尘,你不是嫌你这学期刘老头上课没激情吗?秦老师的课还有余量!”一只水笔杆直直戳在我的电脑屏幕上,指在“待选课程”的最末行:
原子物理:上课时间:XX。任课教师:秦木。职称:副教授。 已报/总人数:80/100。
“听说秦老师讲课还蛮好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知所以,仿佛脚踩在云端,飘飘忽忽。
应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似乎是应当欣喜的。选课系统给了我选择他的课的机会,而他,又是学校知名的教学、科研新星——在不久前举办的青年教师学术能力比赛中荣获一等奖第一名的成绩,三十岁前晋升副教授。
要选他的课,这些理由够吗?
“阿尘,你也听说秦老师啦。人家秦老师不光课讲得生动有趣,人也很帅哦!”室友周晴喋喋不休,她的课表在研究良久后趋近完美,被她称为“最有可能满绩点的课表”。
我别过头,假装认真研究课表,不看她。我的脸微微发红了,仿佛爬上了浅浅地晚霞。先前的心情一不小心发酵了,酸溜溜的,如未成熟的青苹果。这颗苹果没能乖乖呆在枝头成熟,它任性地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
我不是牛顿,青苹果只砸出了少女不该有的思绪。
砸开了回忆的铁栅栏。
“这位同学,请自重。”他的话炸响在我耳边。“啪”的一声,水笔掉落到水泥地面上,试卷上是半截未完成的小纸条。
黑板上留有“考试科目:电磁学(补考)。 主考官:秦木。 严禁夹带、抄袭”的字样。而他,站在我右手边,影子恰好将我笼罩在黑暗中。他掷地有声,很好听、有磁性的声音,权威却毋庸置疑。
我如遭电击,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仿佛一个干裂的泥偶,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可能使我分崩离析。他捻起桌上的小纸条,替我捡起地上的笔,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我干净利落的背影。
那个学期,我的心思不曾放在学习上。到补考的时候才追悔莫及,突击了一周,堪堪把落下的功课补全。补考的分数险险卡在60分,及格线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当时我觉得70分应该是有的。可是我只有60,和同样补考,获得66、69分的同学不一样。
我自己把这刺眼的60当成他对我的警告。
“是啊,前几天在图书馆报告厅,我听了他的答辩。”
“他可是N大的名人诶!多亏他坚持进行选课制度改革,我才不至于吊死在刘老头那一棵树上——把他分给咱们班,听他照本宣科,毫无拓展和思想启发?他有时候迟到早退,就因为他快退休了、力不从心?Excuse me?对学生也要起码的尊重好嘛!”一旁的陈果闻言,凑上来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报告厅里,秦老师自信而儒雅的身影。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是普通的听众和见证者,见证他与校领导见的激烈答辩,以及选课自由得以实现的重要一刻。
“阿尘,你别愣着呀,秦老师的课要被报满了。”周晴提醒我。
我狡黠一笑:“可惜了,我手速远比大脑反应快得多。”
是啊,那时的我就是那么迟钝,我想不透自己,想不透他,想不透所有的前因后果。只是顺着感觉,合法地走入他的课堂,坐在第一排,与他近在咫尺。
可我知道,我的魂灵依旧远在天涯。
二
我的精神要撑到极限了。
脚上好像绑了千斤重的沙袋,鞋与地面结实地摩擦着,如果这双新买的运动鞋磨坏了,我想我全然不会心疼。
因为此刻,最重要的任务,是向前,向前。他在前面的巷子口,停了好久了。
精神真的要到极限了。一个多星期前,秦老师不辞而别的前几天,暑假实验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时期。万万没想到,我的无心之言竟成了整个实验的突破口,连带着他对我刮目相看。
那是最累的几天:在完成欣瑞公司实习任务的前提下,我还要搭仪器,接传感器,绘图……连着四五天没睡好觉了。他知道我很累,我也知道项目组的所有人和我一样累,他说,既然是我提出的建议,那么实验就应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来设计。他满含期许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耀眼夺目的珍珠。一年多的努力,我从未这般博得过他的关注。
以往,每当我拜访他的办公室时,他总是乐呵呵地请我坐下,为我泡一杯茶,隔着袅袅升腾的蒸汽,问我来访的事由。我便是在一次次没事找事的拜访和课堂上,发现他的笑容不为人知的怪异之处——剑眉似是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不是在笑,他不过是在告诉自己,别人需要他笑。
巷子里孤零零的竖着一根路灯杆,白色的灯罩中布满了死掉虫子的尸体,隔绝了大半的亮度。我胡思乱想着,一会他会不会也朝着我礼貌性的笑,于他而言,我是需要他微笑的。我不过是个“别人”。
手中的GPS定位系统叫得更凶了。我攥着它,如一只提线的木偶,倚赖丝线维持清醒,又任由它摆布,由不得我半点犹豫与矜持。
他没有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木!你在干嘛?喝了这么多酒,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怎么了?木?发生了什么?你不回学校,也不接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孝’?戴孝?是有亲人过世了吗?木,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呢……”
我强行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平日里,在讲台上不苟言笑的秦老师,在实验室专心致志的秦老师,在教师休息室小酌青茗温文尔雅的秦老师,现在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轻挽我的腰,伏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杂乱无章地落入脖颈。胸膛随着他的节奏起伏。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难得的任性,我仅仅是尊崇了内心的本能——靠近他一点。没有人知道他曾在我怀里那么悲伤的哭过,那么执着地念着一个我没听过的女孩子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我突飞猛进的成绩和所谓的善良体贴皆是因为他,而他,再明了不过地回答我,希望我放弃。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难怪在研得史上最快运行电路,全体人员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时,他抱住我又讪讪地松开。
我说,秦老师,我是奚尘,您喝醉了,我带您回去吧。
在补考考场上,他救了我。我不自重,我向来是个不自重的女孩。两年前生怕补考不及格而打小抄,两年后不知廉耻的喜欢上自己的老师。
他劝说我做一个感情上放弃的懦夫。我是懦夫,按照世道伦常,我只配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秦老师。
他何尝不是?
三
一场精彩的学术报告结束,满堂喝彩。鹰钩鼻的洋人教授对问题的精准阐述,于我这种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陈果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科研的道路,走了父母铺好的道路——回到西南边陲的家乡,做了一名中学物理老师。周晴幸运地与我一同被保送研究生来到上海F大,继续遥遥无期的学习生活。
在F大的一年里,周晴是唯一知我根底的人。我们也结实了不少新朋友,无论是学术还是日常生活,他们总有独到尖锐的见解,一帮人嘻嘻哈哈,相见恨晚,不得不宣泄压力的时候,我们往往以勾肩搭背、从KTV回到宿舍作结。
比N大本科生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强多了。有时我会问自己,N大真的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吗?渐趋成熟的青春,不正应该是眼下张扬而不肆意、努力而张弛有度吗?
本科生时代的亦步亦趋、因为一个人的喜怒而或喜或悲,那样卑微的追随,竟以青春的名义发生过?
“Hi, Xi Chen! Do you remember me?”(嗨!奚尘!你还记得我吗?)
我诧异地回过头去,先前的主讲人身边,站着和我打招呼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Oh, Pro。 Smith! It is you! I can hardly believe that I can meet you here! Long time no see!”(史密斯教授!是你!我不敢相信我能在这儿遇见你!好久不见了!)
史密斯教授笑着和主讲人介绍我——假期出国交流时他班上唯一的中国女孩。而这位主讲人,是他至交的朋友之一。
我听史密斯教授和主讲人Dr。 Cooper聊了几句,库珀博士便笑眯眯地问我:” You can understand my theory?”(你能理解我的理论?)
我脱口而出:” Yeah, one of my Physics teacher once explain something similar to me。”(是,曾有一位物理学教授向我解释过类似的理论。)
我与库珀博士的交流愈发激烈,周围聚集起不少围观的群众。库珀博士的语气略带感慨:” I am very glad to know that someone can explain my theory to his students。 What name is your teacher? Please tell him my thanks。” (我很高兴有人能将我的理论解释给他的学生听。你的老师叫什么?请帮我向他道谢。)
“His name is…”我卡住了,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个名字,竟这么难?
迎着库珀博士和史密斯教授期待的眼神,我轻轻吐出令我此生难以忘怀的两个字:“秦木。”
眼下容不得我多想,在场的男生女生瞬间哗然:
“秦木?N大最年轻的副教授?”
“是。”
“他上课是什么样的体验?我一直很想上一节他的课。”
“他的课幽默风趣,他谈吐儒雅,你一定会喜欢他的课的。”
“我现在还有没有机会去追他呀?”某花痴女生。
“他已经结婚了,去年。”
“听说秦老师在应用数学领域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不错,他上高中的时候数学比物理好很多,因为高考失误,才进N大物理系的。当然,物理也不赖咯。”
“听说他超级怕狗,是真的吗?”话题偏离到了八卦上。
“是真的,他曾经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
……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耐心出奇的好,他们的问题我一一回答。
“奚尘学姐,你怎么知道秦老师这么多秘辛呀?”F大本科生学院的一位小学妹一脸好奇地问我。
之前那些恐怕没有几个人知晓答案的问题我对答如流,我却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我是怎么知道他的秘辛的?好像,是他无意间和我聊到的吧,在实验室里上千个孤独的夜晚。
我想起不久前教师节那会儿,远在滇城的陈果打电话给我,各老师中重点问到秦老师的近况。我脖子夹着手机,手上片刻不停地写着实验报告,测量体积的巧妙方法还是他首先提出的。
“阿尘,你在听吗?秦老师最近还好吗?咱们有机会一起去看看他呗。”
“哦。”写完最后一行论证,我眉毛舒展开来,无意间拖长了音调,“他啊——”
如果没有他,我到今天仍是一个混日子的差学生;如果没有他,哪会有全息技术的出现;如果没有他,我怎可能来到上海F大,离梦想更近的地方。
关掉文档,桌面上空落落只有一个文件夹。虽然懒得改“新建文件夹”的文件名,但我知道,当年的全息技术项目申请到的专利法律文书的电子版,就藏在里面。
这是我和他唯一的联系了,通过冰冷的法律途径。
我如释重负,恐怕这才是最适合我和他的关系:法律上,我和他是专利的共同受益人;道德上,他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仅此而已。
我笑着对小学妹说:“他啊……哈哈,因为,他是秦木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