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青天”,就是掌权人心里一碗端平的水,就是老百姓心中一杆挡风的旗。
那一片指痕,光滑,坚硬,冰凉,凹陷在一块石碑上,凹陷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正逢开封菊花花会,满城尽带黄金甲,天南地北的一群作家共游花海。菊香深处,我无意之中触摸了它。
在堂堂“开封府”,大门右侧的亭子里,矗立着一通两米多高的石碑——《开封府题名记碑》。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着一份名单,竖排,一共183人。在北宋时代,从建隆元年至崇宁四年的147年里,他们是坐镇首都的历任开封知府。183张古旧的面孔,拥挤在不足1米宽的碑面上,表情不一,风貌各异,却都峨冠博带,声威赫赫,惊堂木的拍击声从一旁大殿中隐隐传来。
这个群体中,藏着不少震烁古今的名字。导游上上下下地指点,作家们饶有兴致地一一辨认:
性格豪爽风趣,以“背靴”故事脍炙人口的寇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人品忠直、书艺高深的蔡襄;集政治家、文学家于一身,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既是奸佞之臣,书法又列苏、黄、米、蔡“宋四大家”的蔡京;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还有,还有,大家的目光显然并不满足,仍在逡巡,仍在搜寻,寻找一个最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的终极——包拯!大宋开封府里怎么能没有他呢,所有历史都绕不过去的包拯,老百姓心目中不可或缺的包拯!——然而,没有,石碑名单上没有这个名字。
包拯确实曾经执掌开封府。北宋的嘉事占年间,在这座开封府中,不仅有他的大印,他的宝座,还有传说中那忠心耿耿的王朝、马汉,那威风凛凛的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他的名字到哪里去了导游指着石碑上第三排名字中间的一片空白,说:这是第93任开封知府包拯。
空白?!——这片空白,竖行宽约寸余,几乎成了一个凹坑,因为磨得油黑发亮,所以虽然无字,在斑驳的碑面上却反而更加突出了。
为什么,历任开封知府中,为什么独独包拯的名字被人磨掉一位北京来的作家发挥想象:是不是因为包拯开罪权贵太多,仇人出于泄愤,有意把包公的名字凿去了不,导游讲述真实的来历,包公的名字是被抚摸掉的,是被历朝历代的游人百姓抚摸掉的。
碑上最初是刻有包拯的名字的。来自浙江的作家叶文玲和我同时摸着凹痕的边缘,她说,这里还剩有“包”字横折弯的一角;我说,这里还隐约可见“拯”字一捺的末梢……坚硬如铁的石碑,肉体的手指多少遍才能将它磨成这样据说,这块《开封府题名记碑》的原碑,现藏于开封市博物馆。原碑上面的包拯,就已经被宋代的百姓抚摸出了深深的指痕,远在南宋时期,就曾有人记述:“开封府尹题名,独包孝肃(包拯64岁卒后,朝廷赠礼部尚书,谥号”孝肃“)姓名为人所指,指痕甚深。”如今,“开封府”的这块仿碑,将古人的指痕如实复制下来了。而今天的游人百姓,又将新鲜的指痕一层一层地覆盖上去,将这处凹痕磨得更新,磨得更深。
悠悠九百年,手指犹如潮汐一般,一阵阵,一遍遍,爱抚这个名字,就好像放在包公的脸上,触摸着那一张黝黑的面孔,触摸着那一副苍黑的长髯,触摸着体温,触摸着脉搏。人们就这样用自己的指痕来拥抱他,遮护他,感知他,热爱他。这些指痕之中,有老人的,有孩童的,有男子的,有妇人的,有英雄好汉的,有文人雅客的,有农民的,有工匠的,有贩夫走卒的……然而我想,其中最多最多的,大概还是含冤受屈求告无门的手指,还是十指苍苍长着老茧的手指。它们粗拙糙硬,用力又重,长呼一声黑脸包公青天大老爷啊,手指扑落,磨下去就更深更深吧开封乃皇都重地,北宋朝廷当然格外用心,所以,147年里换了183任知府,平均每任执政不足一年。包拯担任开封知府的时间算是长的了,也仅仅一年零四个月。然而,在华人世界的戏文诗墨中,在历朝历代的老百姓心里,包公的故事已誉满天下,包公的名字已传扬千年。
世人常叹人生苦短,即使荣华富贵,一生也只一瞬。然而,包拯这样的人,公正为民,清廉秉政,无私无畏,鞠躬尽瘁,被人民铭刻在心碑上,被百姓传承在口碑里,官声名誉不在于居位长短,光芒喷薄不在于时间局限,对于他们来说,一年就是千年万年,千秋不朽,万古不灭“开封府”的这块石碑,也是历史奖赏包拯的一块无字碑。
将来,还会有更多更多的手指伸过来,抚摸石碑上的这个空白,留下敬畏的指痕,温暖的指痕,心疼的指痕……我把手指放入这一片光滑、坚硬、冰凉的凹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