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道的农民,是劳动的好手,各种轻重农活都能捡得起放得下,尤其善于耕田。无论脾气多倔的牛,到了爷爷手里总是服服帖帖的,因为爷爷使得一手好鞭。
爷爷的鞭是他自己做的。山里多老竹,盘旋虬曲的竹根四处蔓延。到了开春,等老竹吸饱了大地的灵气与水分之后,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挖出来,只取其根,经过三煮三晒,竹根去了刚硬之气,化为绕指柔。
爷爷的竹鞭有一丈多长,前细后粗,尾部系了根红绷带,经过多年的搓磨,原本突起的竹节骨已变得滑溜至极,手感极好,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爷爷布满老茧的粗黄的大手。他每天都要将竹鞭清理一遍,然后挂在墙上。
爷爷会使牛是因为他懂得与牛交流,竹鞭便是他与牛的交流工具。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只要他的竹鞭甩出一个个脆响,牛就都知道了。爷爷虽有竹鞭,但他从不打牛,他说牛也是一条生命,打在身上牛也会感到疼,不打它们反而更听话。照理说牛应该很怕鞭的,但它们唯独不怕爷爷的鞭。
到了农忙时节,庄稼人就很少有空闲了,家家户户忙着抢种抢收,但他们也会忙中偷闲,有机会就会乐一下,跳鞭舞往往是他们的常选。傍晚时分,忙完了一天农活的他们会聚集到垛场上,男子跳鞭舞,妇女和孩子则当观众。随着隆隆的鼓声响起,汉子们开始了他们的盛典。踏着鼓点,和着节拍,他们用这种特殊的舞蹈来表达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悠扬的鞭子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的圆圈,似是平静的湖面荡起的涟漪;阵阵的吼声震天响,像是要把他们身体里的热血化为惊天的力量。甩、扬、抡、扫、圈,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进、退、趋、避、闪,他们身体灵活多变,他们手中的鞭稳重如渊峙岳停,灵动似清风拂面。此时的他们哪里像是庄稼汉子,他们是一群纯粹的艺术家,垛场成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近处的树影婆娑,像是被他们勾起了舞兴,远处的群山默默伫立,用它的雄浑构筑这整个舞台的大背景。漫天的鞭影飞舞,甩落了西下的夕阳。
如果说男人的鞭舞是粗犷的、豪迈的,那无疑女子的鞭舞就是柔美的、婉约的。夜色深深,垛场上,清冷的月华泻下。轻拂着那单薄而坚强的身体,如黑暗中盛开的百合花。一声鼓响,在银白色的夜里,突然响起,远远向荡外去,柔柔的竹鞭忽然灵动,在微微的夜风里,伴随着那白色的身影,在垛场上,开始了不可一世的鞭舞。
漫天的月华化作了清冷的流光,在纤纤素手中婉转腾挪,在黑暗中缓缓流淌。时而冲天,时而落地,似是要缠住那相思的影子,又似要在舞动中倾诉自己的衷肠。夜色里,星光下,那清冷的白色影子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舞动,为的是那曾经熟悉的容颜,还是那心底挥之不去的温柔?看着那一个个舞动的精灵,不知怎的,很容易就想到了敦煌的飞天,她们的灵动,她们的虔诚,都是那么相似,虽然相隔遥遥数千年,但彼此渴望腾飞的心不变。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一直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很少对人发怒。但有一次听爸爸说,他年少时的一次错误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做爷爷的愤怒。记得爸爸说,刚上初中的他少不更事,看见周围的儿时玩伴一个个辍学在家,每天有不尽的时间去潇洒挥霍,也动心了,开始背着爷爷逃课。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爷爷还是知道了。抱定了“苦了他们一代,也要后代幸福”宗旨的爷爷,自然不会让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儿子放弃走出大山的机会。于是,爸爸第一次面对了爷爷不可抗拒的近乎咆哮的“跪下”,然后,爷爷从墙上取下了竹鞭,爸爸看见了漫天的鞭影飞舞。不过,此时的他不是感动于曼妙舞姿而拍手叫好,却是号啕大哭,平时摸上去那么光滑的竹鞭打在身上竟然犹如针刺,以至于爸爸几天之内都动不了身。爷爷平时可是连牛都舍不得打的啊,难道在他心目中爸爸的地位还不如一头牛吗?后来有几次爸爸都想毁了爷爷的竹鞭以报切肤之恨,但惧于爷爷的威严没敢动手。
现在,村里的水田基本上都改成了旱田,牛也陆续被卖了。只有爷爷的竹鞭还静静地挂在墙上,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与沧桑。鞭舞也就成了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追寻的遥远的记忆。曾经多次想向爷爷学习鞭舞,但每次总被爷爷微笑着拒绝,理由是一个女孩子学这些粗活没用,还是好好读书要紧,但我感觉得到,在他的笑容背后,分明有一丝的落寞和伤痛。鞭舞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他却不想我们后辈学会。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能摆脱竹鞭的束缚。他渴望着他的后辈拥有与他不一样的命运。
唉,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竹鞭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