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名茂堂,生于一九三七年正月。他老人家一生命运多舛,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从十几岁就不得不看着别人脸色艰苦生存。作为独子的他,失去父母后,寄养在伯伯和伯母家。十几岁就挑着油葫芦走街串巷,做起了卖油郎。
我爷爷是二零零八年春季去世的,还清晰地记得他老人家驾鹤仙游的那个下午,突然刮了一阵猛烈的风。丧事忙碌了三天,第四天叔伯和我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
爷爷在世时常年锁着的几个抽屉被叔叔用管钳打开了,他生前是个条理性很强的人,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旧物品,有泛黄的信封,柴油打火机,老式英雄钢笔。
几个长辈对这些兴趣并不大,随手扔到了一边,继续找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我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原来是一叠黑白照片。
翻看了几张,不难辨认,是爷爷年轻时照的,看看右下角的时间,都是六十年前的,也就是四十年代。爷爷年轻时,很精神,一身深色中山装,上衣口袋別着一支钢笔。翻了六七张,我发现了件奇怪的事,这几张照片,除了爷爷,都有一个细高个小伙子。
我又快速翻了翻剩下的十几张,竟然都有这个人。我有些纳闷,这是谁啊!出镜率这么高。爷爷住的是老土屋,光线较暗,我拿着照片走到屋外,仔细辨认,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怎么这么像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一个外地来借读的学生贾明。
贾明是初二上半年转来了,同学们问他哪里的,他竟告诉不同人不同的答案,很明显这是随口的敷衍。我们以为他内向,也没当回事。贾明平时很少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所以各科教师对他的关注也较少。
如清水一般的存在,让他被好多人忽视了,除了那件事。
那是他转来两个月后的一次化学课上,我们从化学试验室排队回教室刚回到教室门口,化学老师突然惊呼了一声,坏了!原来火炉子忘记关了,更危险的是实验室里有十几个装满燃气的气罐。
化学老师已经怀孕六个月,最近记性不大好。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贾明已经飞速跑了出去,大家回过神时,他已经出现在五六百米远的实验室门口。记得我们中学的四百米记录是一分钟,当时所见到的贾明跑这段距离的用时绝对不超过四十秒。
想到这里,我的手有些抖,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同学怎么可能出现在五六十年前的照片上?我颤抖着拿着照片去给叔伯们看,三叔首先“咦”了一声。
“咱爹旁边这个瘦高个怎么这么面熟?”他道。
大伯拿过照片看了看,也是面露疑惑,说:“这人很像我初中的一个同学。”
“对啦!像我初中同学。”三叔道。
我被他们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吼道:“怎么是像你们初中同学?我看着像我同学贾明”。顿时,我们三个站在那愣住了。我只觉得背后一凉,头皮麻了一下。
原来三叔和大伯初中同学里也有一个和照片上的人极为相似的,更巧的是也叫贾明。随后我到叔叔和伯伯家看过他们的旧照片,很容易认出高瘦的贾明。
这到底怎么回事?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我们三辈人的中学时代?更骇人的是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事情变得匪夷所思起来。
我们叔侄几个把手中的照片放到了旁边桌子上,拿了几个马扎坐到爷爷房前的枣树下,谈起这些事情。
据叔伯们回忆,大约都是在初二,这个名叫贾明的少年转学而来的,初中毕业前,又突然转走了。毕业前,半大小子们整天激情澎湃的 ,没有谁注意他的“消失”。
大伯出生在五十年代末,他读中学时代是七零年左右,正处于十年浩劫之际。好多知识分子艺术家都被当做牛鬼蛇神抓了起来。那些气势汹汹的红小兵们去爷爷家搜过好几次,带走了几本线装的繁体字古书。没有谁记得这些书是怎么来的,据说爷爷小时候家里就有了,伯父小时候也经常拿着玩,只是没有人看得明白书上写的是什么。
红卫兵把书和其他旧物堆在一起,想烧掉,这就是传说中的“焚四旧”。奇怪的是当火焰熄灭后其他旧物化为灰烬了,这几本书却完好无损。后来这事也不了了之了,那几本书也没了下落。
大约这个时期,这位名叫贾明的少年,开始走进伯父的生活。
据伯父回忆,当时初中是在自己村上的,同学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相距不过三五里,而且大都又沾亲带故的,所以大家都比较熟。
贾明转来后,都把他当作另类:首先,没有人知道他家在哪;其次,我们这方圆十多里没有贾姓居民。
贾明不爱说话,一般情况总是独来独往,倒是相对和伯父接触比较多。
伯父记得他唯一一次他生气,竟然是在一次历史课上。那节课讲到汉代的科技科文明,历史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赞扬造纸术和蔡伦时,贾明竟然满脸愤怒地骂起脏话,当然声音不高,只有几个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听得到。
课后,伯父问过贾明,为什么上课时这么愤怒。贾明那天似乎也挺爱说话,竟给伯父讲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他说造纸术并不是蔡伦发明的,他只是个阴险恶毒的小太监。
当时伯父只是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不伦不类的,所以印象深了点,至今还能记起来,但他记不清来贾明转走的具体时间。
叔叔的中学时代已经是八十年代初了 ,经济的蓬勃发展让学生时代的他们迷茫又狂妄。
据叔叔回忆,那时候一个乡里就有好几所中学,不同学校之间经常干仗。有一次,十几个外校的男孩,冲进了他们教室,当时已经放学了,屋里只有几个人。这十几个坏孩子,吹着口哨,在教室里搞破坏,桌子、椅子,笤帚弄坏了不少。
这件事的结果是这十几个孩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瘸一拐的逃离了。最后贾明缓缓走出教室,神情淡然。事后有人问过那几个待在教师的额女同学,都说只感到眼前一晃,再反应过来时,那几个外校的 男孩子已经躺倒地上哀嚎了。
这本是件很严重的校园斗殴事件,而且后来还听说那几个外校的孩子有几个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然而教育局竟然没做任何处理,学校领导在周一的讲话中也只字未提。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校园里又有了新的传闻,都说之所以不处理贾明,是上级下发的命令。
在中学生的世界里,任何传闻都会在短暂时间后烟消云散,因为它已经被新的传闻代替。那件事给叔叔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只是后来的日子里,贾明异常低调,这段回忆被叔叔埋在了心底。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我们叔侄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候,爸爸搀着奶奶从大门口走了过来。爷爷去世后她老人家一直在我家里,今天晚上非要回自己屋子,所以我们几个才忙着给奶奶收拾收拾,想着是把和爷爷有关无不重要的东西藏起来,免得她睹物思情。
“爸爸,你的初中同学里,有没有一个叫贾明的?”
我问走到近旁的父亲。
他被我问得愣了一下,看着了我一眼,眼睛转了转。
“贾明?”。父亲自言自语。“好像有这个人,当时好像是转到我们班的”。
父亲刚说完,我和叔伯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我跑到屋子里,拿来那一摞旧照片,递到父亲面前。
“是他么?”我指着照片里的贾明。我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果然不出意外,父亲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几乎喘不上气来,激动,恐惧,难以置信,似乎一起爬上了我脑海。我急忙跑回奶奶那间小土屋,把照片塞到了抽屉里。
心里一直闪着这么一句话:世界上有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