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个退休工人,在上上下下冷漠的人群中,显出了正气,他老于世故地指点:“你的钱包早就下车了!你,快!快下车找那个胖小子去!”
“逮!逮小偷呀!”农妇嚎着下了车。
老二也下了车。
车站空空如也。农妇急得往左不是往右不是,又抓住老二:“求求你帮我找钱包吧!”
老二见大松和丁丁已完成了交接,故作仗义行侠地大吼:“逮小偷!逮小偷!”
大松已走出一二十米远了,他毕竟没有经验,听见老二的呼喊,一慌神,便立即往前跑去。
“那儿!那儿!”老二的声音,“跑了,快追!”
“逮小偷呀!”农妇哭喊着朝大松追去。
丁丁本在街的对面,此事已与他无关了。突然瞥见老二东张西望在找自己,他下意识地躲进密集的路人后,小跑着远远隔着大街随农妇相向而进。
满街都是熟视无睹的行人。农妇的呼号救命打动不了人心。
大松拐进一个小胡同,他跑不动了,停下喘息,眼看着哭喊着的农妇渐渐跑近。
农妇也跑不动了,停下喘息着哀求:“那是救命钱!小兄弟,行行好,还,还给我……”
“还你什么?”大松气急败坏地摊开双手,“我又没拿你的钱包,你来搜,搜呀——”说完累得坐在街沿上,“过来,搜,我等你。”
本已累得筋疲力尽的农妇一急,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完了!三条命都完了!”
丁丁随着围观的人围上来。众人乱问着。
呆呆坐着的农妇半晌才哭出声来:“天啦,那是卖房子卖血换来的救命钱呀!我媳妇难产,医院要交钱才接生……双胞胎呀,都是男娃儿。”她语无伦次哭诉着。突然,哭声戛然而止,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三条命都完了,我也不活了!”她不知哪来的劲,冲出人群,一头向水泥电杆撞去!
“使不得,死不得!”
“再想想办法嘛!”几个人将她拉住。
一个布钱包,从地下被谁踢进人圈,在农妇的脚上碰了一下。
农妇低头一看,呆了片刻,之后“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紧紧攥住钱包,激动使她的脸憋得通红。好一阵才喃喃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丁丁和众人一起转身四顾,奇怪,谁扔出来的呢?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大松。
大松正坐在街沿上,双手抱头,嘤嘤抽泣。
谁扔出来的钱包呢?
农妇在地上,捣蒜似的向众人磕头,“菩萨救命!菩萨救命!”磕了一圈头,喃喃不停。
围观的人已作鸟兽散,小巷恢复了平静。
丁丁坐在大松旁边,两人心事重重,都不言语……
大松终于打破了沉寂:“怎么跟小老大交代?”
丁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等着一顿毒打呗。”
大松:“你不应该跟着我跑的。”
丁丁:“我怕你对付不了,再说,那乡下婆婆也怪可怜的……”
大松:“是倒是,真没想到那钱包居然装着三条人命,真惨……”
丁丁自我安慰地:“挨顿毒打,救三条人命,也值!”
突然,一只大脚踢在丁丁膝上。
丁丁和大松惊恐地抬头:
穷凶极恶地老三伸出手:“货呢?”
丁丁从容地站起身,“悲壮”地一扬头,“货?退了!”
大松急忙站起身,帮丁丁狡辩:“那是伪劣产品,是空的——”
老三推大松一个仰面朝天:“没问你,少开腔!”然后一巴掌扇了丁丁一耳光,“货呢?装着三条人命的货,还能是空的?”
丁丁捂着脸,嘟囔道:“我们不能一下就要三条人命嘛……”
“老子们是阎王爷!簿子上勾了的命,哪有还阳的道理?”老三又给丁丁一耳光。
老二拉住老三:“等老大来发落!”他刚赶到,没听见丁丁和大松的辩白,“问清楚再说。”
小老大已走过来,老三气急败坏:“把货退了,还撒谎说是伪劣产品,是空的……”
小老大往边上一站,铁青着脸阴沉沉地说了声:“上家法!”
老三对丁丁拳脚相加,同时大喊:“老二,动手,别假慈悲!”
大松想跑过去抵挡,小老大一把拉住:“没你的事!你任务完成得很好!”然后,走上前像抓小鸡似的提起丁丁,“你,你善良,你、慈悲,把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上班挣来的钱随便扔了。我们吃什么穿什么?你对乡巴佬慈悲,就是对我们残忍!”
“我们,我们还可以从暴发户那儿进货。”丁丁狡辩。
小老大把丁丁一扔:“去你妈的!暴发户的小轿车你我挤得进去吗?啊?”示意老二、老三再打。
老二有气无力地打丁丁,心里很难过。
丁丁抱头在地上乱滚,叫声凄惨,大松不顾一切冲上去护卫,也挨了拳脚……
“嘀嘀”两声汽车喇叭,接着一声急刹车,车门一开:“住手!”
小老大、老二、老三转过脸,呆了!
来人穿着长呢大衣,一副高档时髦的墨镜。他嘴里叼着烟,身旁是膀阔腰圆、五大三粗的高打手。
来人是宋明。他叼着烟,慢腾腾说:“有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吗?”示意高打手,“去看看,人被打死没有?杀人是要抵命的!”
小老大镇定下来:“这是我们的家事。请问尊姓大名。”
高打手抱起丁丁:“没死!少爷!这小孩是——是——他!”
宋明看看高打手抱过来的丁丁,眉头一皱,伸手到丁丁鼻子下试试看还有气没有?
丁丁一下睁开眼睛,认出了宋明:“哥,我没事!”
宋明也一下想起了丁丁:“是你呵——”他心疼地摸着丁丁的头,“打成这样还没事?”然后恶狠狠地对小老大说,“这小孩是我的人,他救过我!记住,从此不准动他一根汗毛!听见没有?”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们?……”老三不识趣地插嘴,被小老大推到一边。
“请问,”小老大一副恭敬,却是满心不服,“您是哪方神圣?……”
“我姓宋!回去问你师父我是谁!”宋明吩咐高打手,“先送医院检查。”
丁丁唬地跳下地,强装不痛地迈了几大步:“哥,看,我真的没事!”
宋明爱怜地摸摸丁丁的头:“你呀,过于乖巧了……”他本能地看看表,想了一下,掏出皮夹,给丁丁两张五十元,“快去医院上点药。”取下眼镜盯着小老大、老二和老三,亲切地对丁丁说,“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跟你过不去,就来找我!记住,宁肯讨口要饭,不可偷盗。听见没!”
“是!”丁丁拿着钱,感动地看着宋明上车。
红车慢慢开走,消失在小巷尽头。
红色汽车在宜江大饭店大门口停下。
侍者上前开门。除了司机,里面只坐着宋明一个人。宋明下车,朝宾馆顶上望去。
“宜江大饭店”几个字,金灿灿耸在屋顶。
宋明与一外商坐在大厅的“酒吧”里,用英语交谈着,大约刚见面,还在相互寒暄。
之后,宋明从皮包里拿出文件夹,说这是草拟的一个意向协议,请他过目。
老外细心地翻阅着。
宋明漫不经心地环顾大厅。
穿着入时、笔挺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高打手经过精心打扮,衣冠楚楚,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走进大厅,那女人要去小卖部。他们朝小卖部走去。
宋明对老外说了声:“对不起,我去看看。”便起身朝小卖部走去。
宋明在工艺品柜台前,挑选字画扇面。
高打手也过来,并低声对那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没听清楚,问:“你说啥?”高打手像是漫不经心似地用手肘碰了一下宋明,“你吃了猪耳朵呀!我说这里的字画很差。让你看那儿。”他转身指指装在“酒吧”的一幅小巧精美画框里的画,“那幅枇杷,看见枇杷了吗?”
女人转身去寻枇杷,娇滴滴地:“你明明知道我近视,我只看得见那个肥头大耳的土佬肥,哪看得清枇杷?”
宋明掏钱,买了一把精致的扇。服务员小姐正在包装的时候,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我也要买那样的扇!”
“明天下午两点再来买。”高打手低声说,“今天我钱没带够。”
宋明向酒吧走去。目光寻找枇杷……
一个精美的画框,裱着一幅精美的枇杷画。画框下,一个肥头大耳的土佬肥与一应召女郎似的女人在喝酒。
宋明把包装漂亮的扇盒递给老外:“请转送夫人,一点心意。”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枇杷”。
肥头大耳的土佬肥正咧嘴大笑。
老外的声音:“谢谢,宋先生,你真客气!”
宋明继续耐心坐等老外看文件。
老外似乎觉得这样不妥:“宋,文件这么长,我还得传真给董事会商量。明天上午九点我在这儿等您,如何?”
宋明一脸信得过的满不在乎:“给你更充分的时间——这样,下午吧——明天下午两点半我在这儿等您。”
“OK!”
天桥上。
小老大和老三走上天桥。走到瞎老头面前站住了。
小老大:“算个命吧。”他示意老三掏钱。“有人强迫我放崽归山,使得吗?”
老三兜里全是拾元的,他迟疑不给。
“该来的会来,该去的放他去。”瞎老头慢腾腾地,“勿违天意,顺其自然。”
小老大沉默着,向远处望去:
无尽的大道,轿车、的士、中巴、公共汽车川流不息;
红绿灯亮灯灭。人行横道行色匆匆的过客。
小老大自言自语的声音:“游戏有规则……老三,给钱!”
“只有十元票……”老三低声,“不给!走吧。”
瞎老头冷笑一下,并不计较。
“老三,给他!”小老大从老三手里拿过十块,扔到老头跟前。这时,他看见丁丁和大松正在小花跟前说话,顿时不悦。
“就一句话,给他那么多?”老三不乐意。
“那有什么法?你让他找补呀?”
两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走过小花身边。停下。丁丁故意念:“救救我全家……”老太婆扔了拾元给小花。
小花感激地作揖:“谢谢婆婆,老天保佑你长命百岁!”
老三顿生歹念:“我们去洗白那丫头!”
瞎老头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恃强凌弱!”
小老大悻悻地走了。
老三不知好歹地朝瞎老头讥讽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懂不懂?应该把你们这类人赶到深山老林与世隔绝,免得谬种流传!我去修理那个崽子!”不顾小老大拖,上前推开丁丁和大松,抢走了地上的拾元钱,又把小花推倒在地,走了。
丁丁和大松冷不防被谁推了个仰面朝天,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小花气急地:“大白天抢人啦!”便起身朝小花望去。
小花气急,头感晕眩,有气无力地坐靠在桥栏上,紧闭着眼睛,咬着牙像是在忍耐某个地方的疼痛,突然,她两手捂胸,“哇”的一声,口吐鲜血,血喷了好远!终于,小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丁丁和大松直喊:“小花!小花!”小花不知道答应了!丁丁急了,扑到瞎老头脚下:“瞎爷爷!小花她、她死了!”说完便号啕大哭!
“死了好,免得受活罪!”瞎老头冷冰冰地说完,推开丁丁,“快,快摸摸她鼻子,看那两个小洞洞有气没有?越是命贱的人,越没那么容易死……”
大松把手已经伸过去:“有气!还热乎乎的!”他兴奋地在那边喊。
丁丁又扑向瞎老头:“瞎爷爷,救救小花!”
“谁救我呢?”瞎子愤愤地,“闯江湖都那么慈悲,总有一天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桥下,有个联合诊所。”瞎老头虽是骂骂咧咧,却又急忙从衣兜子抓出一把钱,塞进丁丁手里,“拿去!快!医院是认钱不认人的!”
丁丁和大松抬着小花走过瞎老头跟前时,瞎老头很准确地扔了那张拾元在小花身上,并甩出一句话:“火葬场也是认钱不认人的!”
宜江大饭店的大厅。
一排挂钟标着巴黎、纽约、东京、苏黎世、汉城、北京的标准时间。
北京时间正指13点55分。
跟高打手买扇的女人改头换面:长发剪成了短发;夸张的眼线使眼睛更大,大得像熊猫;粗粗的唇线使嘴唇更加性感;眉毛弯弯细细似古代仕女。她身着一身黑衣,显得颀长瘦剥。她陪着肥头大耳的光头,坐在角落一张桌前,千娇百媚地说笑着。
宋明独自坐在一张桌前,背对洗手间。前面是茶玻屏风隔板。正是午睡时间,酒吧的人不多,邻桌有两三个老外在叽里呱啦低语。他眼望茶玻屏风,屏风正对洗手间,可以看得见有人进了洗手间,他用手支着头,伸出两根指头。
土老肥对女人说:“等等我,去洗手间。”
女人扭着他:“不嘛,等我说完我陪你去!”
土老肥傻笑:“陪我进男厕所?”
女人:“你愿意,我就去。听我说完,后来,我就跑过去……”她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宋明看见洗手间门开了,有人出来,支着头的手伸出一根指头。
高打手从远远的一张桌前站起来,从宋明前面走过去,径直朝洗手间走去。
宋明支着头的手全弯在里面了。
女人把目光从宋明身上移向土老肥,说:“完了。我的故事有趣吧?”
土老肥笑着:“该陪我去洗手间了……”
女人站起身:“走吧!”
土老肥按她坐下:“别,别!”淫笑着在女人脸上捏了一把,“这是公共场所……”说完从宋明桌前走过。
宋明看见土老肥进了洗手间,他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内。
高打手正在打开水龙头洗手,水声极响。
土老肥站在小便池前,正解扣小便。
宋明进来,双手已戴好手套。他走向大便池将小门打开,疾速反身窜到土老肥身后,右手将小白毛巾捂住土老肥的鼻子,土老肥来不及哼一声便昏厥过去,并被拖进了大便池内。
宋明走出大便池,顺便用肘部掩上门。
高打手已双手牵开塑料袋侍立门旁。自来水的流水声更响。宋明迅速将手捏着的一只血糊糊的人耳朵,扔进高打手的塑料袋,同时脱下手套裹住血糊糊的外科手术刀一并扔进塑料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地走出了洗手间。
高打手把一张长长的封条贴在小门上,上面是印刷好的“已坏暂停使用”。之后,也若无其事地走出卫生间。
宋明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邻桌的几个外国人在继续他们的谈话。
屋角那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北京时间正指14点30分。
宋明招呼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老外。老外一脸倦容:“我昨晚没睡好!让你久等了。”
宋明招呼侍者:“来杯热咖啡。”
联合诊所内。
活动担架床推着小花急匆匆穿过长廊。
丁丁坐在急诊室门口的长凳上,一见小花,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医生,她——没死吧?”
医生不语,进急诊室,将小花抱回病床,护士开始挂吊瓶,给小花输液……
“她家长来了吗?”医生问,又探头到急诊室外大声问,“小花的家长来了吗?”见没人回答,只好折回来坐在桌前写病历。
大松、豆豆和亮亮满头大汗走了进来。
医生抬起头:“通知她的家长了吗?”
大松摇摇头:“我们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丁丁没进过医院,心里有种恐惧,他怯生生地问:“医生,她得的什么病?”
“她的肺烂了两个大窟窿!”医生冷冷地,“必须尽快通知她的家长来交费。不付医药费我开了处方,药房也不会给药。”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四个小男孩,“她是你们同学,你们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家在哪儿?我实话对你们说,她快死了!你们一定要找到她的家长。”
丁丁从小花的提包里拿出那张“救命书”,默默地展开在桌上。
医生默默看“救命书”,护士也凑上去看。
丁丁问豆豆和亮亮:“你们的钱带来了吗?”
“全部带来了!”豆豆说,“藏在石头下面的钱也拿来了。”
大松:“都拿出来吧。”
四个孩子轻手轻脚走到医生跟前,默不作声地各人掏出自己的钱,堆到办公桌上。
五分、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两元、五元,还有两张十元,堆成一小堆。
医生看着这些钱,一动不动……
护士的眼睛已经潮湿了:“这些钱远远不够……我们联合诊所也很穷……无论如何也是垫支不起的……”
“医生,求求你。”丁丁跪下,“医药费以后我们会送来的。”
大松、豆豆和亮亮也一齐跪下来:“我们保证送来!”
“医生!”小花虚弱的声音,她刚苏醒过来,听见了大家的话,“我这儿——内衣的包里……”
四个孩子全都围上来:“小花,你好了吗?”
小花无力地笑笑。
护士赶快走过去,看小花的内衣包包。原来,她内衣包包里装的是钱!护士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也尽是些角票和元票。她心疼地捧在手里,呆呆地望着小花,泪如泉涌……
小花浅浅一笑,吃力地说:“够……吗?”
护士抽泣着说不出话来,轻轻点点头,捧着这一大把带着小花体温的钱,轻轻地放在桌上那堆钱旁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茫然地望着这些皱巴巴的纸币、硬币……
丁丁凑近小花悄声说:“你家在哪儿?我们把你爸接来……”
小花摇摇头。
“你不想他吗?”大松悄悄问。
小花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落到枕头上……她怎么会不想?这是无声的回答……
“我们去接他!”丁丁善解人意地决定了。
“到哪儿去接呢?”豆豆问。
“不。”小花苦笑着,“他来、也没……钱……”她还想说什么,可嘴里一阵腥味,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医生!”孩子们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