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南充地区举办女作者改稿学习班,邀请我来参加,我很高兴。本来四川的女作者就不多,南充地区却办一个专门的女作者改稿学习班,这对我来说是有吸引力的,所以很想来看看。上前天刚下车,眼前这么多乖乖喜喜、蓬蓬勃勃的花骨朵儿样的姑娘,大家嘻嘻哈哈,我立即被你们同化了,仿佛自己一下就变成了二十岁!
这几天,看了你们的一些作品,有的是发表过的,有的是新写的,算是摸了一下你们创作的基本情况,当然不可能说摸清了,只能是了解了一些,下面我就谈谈自己粗略的印象。或者说初步的印象,一点点感觉。
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年轻女作者的习作一开始就直端端走在一条大路上。我读到的这些作品基本上没有生编硬造的。大家都从自己的生活出发,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最熟悉的人物,有的写自己的学生生活,有的写兄妹之间的感情,有的写自己对人生的感受,还有的写自己熟悉的那种纯朴的邻里关系等等。这些都是自己平常生活的积累,写得很有真情实感,一开始写作就能做到这点,要少走许多弯路,比起那些为了迎合某些浅薄的趣味,而编造离奇甚至耸人听闻的龙门阵来,我觉得你们的作品好得多,不,两者简直是不能比的!
我的第二个感觉是你们比较踏实,给人一种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的印象。出于一种热烈而纯真的追求,你们在写自己的生活、感情的时候,致力于一种朴素的表达。没有花里胡哨地去赶时髦。我曾读过这样的作品:行文流畅、情感真挚,但就是不知所云。既抓不住他的情感,也看不见人物的形象,总觉得眼花缭乱令人昏昏,刚才读完,就把题目忘了。你们有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不必为掩盖缺乏生活而给作品浓施粉黛!你们没有!你们忠于生活,热爱生活,认真感受生活。追求严肃地剖析生活,以真实地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质朴、真挚、热情,这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还有一个感受就是南充年轻的女作者们是用了功的,下了一番工夫的,这可从作品看出来。大家读了一些书,并且对所读的书进行过一些研究,因而在小说的结构、人物刻画、情节安排等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基础。你们都才二十出头,一起步就能这样,相当不错。你们很有潜力,长势很好,南充地区的女作者有希望!
当然,在我读到的你们这些作品中,也还存在着一些共同性的问题。虽说是老生常谈,我还是想结合你们的作品,谈谈我的想法,作为一个老业余作者、一个编辑、一个大姐姐,我应该坦率,对不对?我不愿意引经据典讲一些空泛的理论,我没那么高深,也不想故作高深。 我喜爱从实际出发,今天我们就从实际出发,共同来讨论你们(也包括我)作品中存在的两个问题。
一个是浅,开掘不深的问题。有的作品感情真实,写得也比较细腻,写一个人(或几个人),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但仅止于此。读完了,知道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就完了,没有给人更多的联想,没有给人留下余味。这点我跟许多同志在下面就我们具体的作品都交换过意见了,大家也觉得自己的作品不深刻,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痛的事。比如刘英的《小镇来的姑娘》(《嘉陵江》第四期),作品刻画了两个80年代的女青年,一个连续高考两年落榜的“我”,热爱音乐,又比较懂音乐;另一个是懂的音乐知识并不多、性格开朗的小镇来的姑娘。刘英在这两个人性格的丰富性上下了一些功夫,两个人性格冲突写得比较真实、细腻。遗憾的是对这两个80年代中,处于社会下层的青年的思想状况思考得不够,开掘不深。比如“我”已经两次名落孙山了,这一次显得格外紧张,心情十分压抑,原因是怕又考不起。作品表现了这点,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得更多一些,把人物行为的动机追得更深一些?“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除了热爱音乐这一点,“我”并不热爱自己的家乡,嫌家乡太偏僻、闭塞,又贫穷又落后,因此想远走高飞。可除了靠考上学校这条唯一的途径,就无他法可想了。那么:“我”怕考不起,难道就仅仅因为自尊心太强?自尊心的后面,“我”还想到了同学,邻居,他们的怜悯,他们的幸灾乐祸,他们种种窃窃私语、他们公开的嘲笑和奚落;还有父母、亲戚等等,总之“我”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之所以复杂,与周围的环境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同样,那位小镇来的姑娘,对考不考得上却比较坦然,她是因为男朋友要她考出那个山旮旯。她想的却是考上了,多学些东西,好回到家乡教那些可爱的学生,考不上她同样回去教那些学生。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而不那样想?这跟她的生活经历、她的家庭、生活、环境分不开的,这种坦然前面,必然有一个独特的内心世界。当然,我并不是说,要把所有这些都写出来,那肯定不是短篇所能容纳的。但是,我觉得在动手写之前,这些都要想清楚,要想透彻。这样,人物的性格才有逻辑依据。想透彻了再写跟想得不深就写,写出来的效果是大不一样的。假如刘英思索得很深很透,这篇作品可以比较充分地反映出当代青年的苦恼、困惑、希望和追求,是可以使人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新矛盾、新的变化。能够这样,这篇作品就丰富而深刻了。不知道刘英赞不赞成我这个说法。比较起来,她这篇作品还是写得比较好的。
二是单薄、缺乏厚度的问题。有的作品比较注意人物刻画,情真意切,某些细节相当生动。但是仅停留在此时此地此人此事上。比如刘陵的《呵,黄桷树》,一对恩爱夫妇,丈夫顶父职进城当了工人,思想感情起了变化另有了新欢,妻子在家侍奉婆婆、抚养儿子、承担农活供养小叔子读书,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当她发觉丈夫的变化后,十分痛苦,尽管觉得委屈,恋恋不舍,最后还是毅然出去,带着孩子离开“黄桷树”回娘家去了。作品就此完了。刘陵处理妻子提出离婚这一点我觉得很有意义。试想想,在偏远的山村,妇女受“三从四德”的影响是很深的,妻子是丈夫的附属品,是“屋里的”。因而这个出走是很勇敢的行为。但是,在这个行为的后面是什么呢?她要面临那种挑战:被丈夫“休”了的女人,如何在人前立足?父母会因此而脸上无光,弟兄姐妹也会因此抬不起头。乡邻的看法难免不受封建意识、偏见、习惯势力的影响,各色人等将持各种态度——同情的、耻笑的、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在各个领域无不打上深刻的烙印,在家庭、婚姻、伦理道德这些问题上,尤其深厚。在二三十年代,一个山区的农村妇女,可能就只能逆来顺受(当然可能有个别例外),任凭丈夫讨小纳妾,哪里会想到离婚出走!而今是80年代,妇女的地位提高了,自尊、自重、自强、自爱感增强了,发现丈夫不爱自己,那就离婚算了!是的,二三十年代与80年代的妇女是很不相同的。但是,不要忽视了,这之间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如果刘陵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剖析了这种联系,这位妻子的形象会更丰富些,她的痛苦后面,内涵就更深刻些。这就是大家常常说的作品的历史感。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总是和社会生活、民族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在动笔之前,认真思索一下所写的人物、事件在整个历史长河中的位置,它的源远流长,它发展的必然趋向。这样,我们的作品就不会单薄、缺乏厚度了。
此外,我还想说一点,作品中应该有理想的闪光。过去,陈进同志给我提出来过,当时我心里不太以为然,觉得人们在生活中不可能时时事事都想到理想这一类概念上来。其实,那时我在理解理想这个问题上是太片面了!理想怎么会是一种简单的概念呢!它是有非常丰富的内涵的。理想是对社会、人生、事业、美的追求。比如赵明琴的《追击的嘲笑》,作品并不成熟,但读了以后还是觉得动人,这是因为她热切地表达了她的向往。她写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想当电影演员,便煞费苦心地给电影导演谢晋写了一封自荐信,信还未发出去就失落了,作品围绕信失落后,姑娘的恐惧、失措,写她复杂细腻的感情。这个纯真、幼稚的姑娘的自荐当然是浅薄的 ,赵明琴并没有去嘲笑这个姑娘,而是非常痛切当今某些影片中庸俗的唯“美”趣味。还有范晓轩《瞎姑》,也还不成熟,可是我读的时候,总觉得有种东西在牵动我,这是小范通过瞎姑这个善良而正直的人物的描写,倾注了她自己对人和人关系的向往,她希望这种关系友好而健康,情同手足。这是一种在当今社会,很敏感的极易引起共鸣的向往。
所以,理想不是概念。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个别的混世魔王除外),它表现在对生活、事业、爱情等等各方面的思索和追求上。如果在写作时考虑到了理想的闪光,作品的思想意义就大得多。当然,理想的问题跟我们的世界观是连在一起的,只有作者的思想境界提高了,作品的思想境界才可能提高。
下面我还想谈一谈学习的问题。我是有切身体会的,因为知识、生活面太窄,创作进步太慢。我们的生活圈子本身就窄,接触的人和事相当有限,特别是我们这些女同胞,缺乏男同志那样广泛的社交(原因是多方面的),于是我们认识、思索生活就大受影响了。要改变我们的这种劣势,除了摆脱世俗的和我们自己的思想束缚,勇敢地打开生活面,广泛地接触人并参与生活之外,我想我们应该多多地读书。新时期的发展和变化是很迅速的,知识的发展变化是很迅速的。人称当今的时代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现代科学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发展,知识更新越来越快。据专家们统计,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每隔七至十年,世界知识总量就要翻一番。于是知识老化的问题异常突出,专家认为:1976年毕业的大学生,到1980年,他所掌握的知识已有百分之五十老化了。千万要警惕自己,那种自以为读书不少、生活经验也算丰富的想法是最浅薄的!谨防自己在自己固有的生活经验、知识理论上摔跤!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人物是各式各样的,要努力学习各方面的知识,要投入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我们才可能对生活有所发现,才有可能发现越多。
下面大家要我谈谈自己的创作。我很胆怯,我起步很迟,1979年才发表第一篇小说,这几年,搞编辑工作,写得也很少。总之,一句话,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对普通人有浓厚的兴趣。但我从不奢望以教育者的姿态去教育谁,我是以普通人的心理,去表现普通人,表现我们的困苦、欢乐、悲哀、希望……我觉得我不仅表现他们,还要发现他们心中的黄金,学习他们。
我的生活、知识都很贫乏,讲不出什么来,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开头我说了,第一眼看见你们的时候,觉得眼前是些乖乖喜喜、蓬蓬勃勃的花骨朵,最后我要以大姐姐的爱心,祝愿你们一句:千万不要像一朵荒花那样,虚掷了一生!要结果,结丰硕的果、结大大小小的果。
1983年2月于南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