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龙华。
不是因龙华寺、龙华塔、龙华二十四烈士而名噪于世的上海龙华。我的龙华,位于川滇之间,上古梁州的古国里;远古至今,它悄无声息,默默无闻。
龙华有桫椤树!
是月亮里的桫椤树!
从小,我就爱看月亮。每当月亮升起,我总会坐在院坝的中央,长久地仰望月亮:那一团团影影绰绰的是什么?像金山、像玉树、像云、像水,像我能想象得出的一切。可是,妈妈说:“月亮里的故事流传几千年了,那里面是嫦娥抱着玉兔,倚在栏杆旁,看张果老砍桫椤树。”
嫦娥我在画上见过,是从人间飞奔到月亮上去的那个胖乎乎的美人;玉兔我能想象,肯定比我家养的小白兔更大更白,耳朵更长,眼睛更红;张果老我也知道,他就是八仙过海中,那个倒骑驴的小佬儿。只有桫椤树,任我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根茎脉络来。妈妈说那是棵永远也砍不断的树!哇,神仙爷爷也砍不断的树,不知有多粗多硬多韧!可怜的张果老,注定要永永远远砍下去,寂寞的嫦娥和玉兔也注定永永远远回不了人间了。想不到生活在那么可爱的月亮中,竟然如此艰辛和苦涩!我那稚拙的同情心,梦幻般充溢了整个童年。至今,当月亮升起,我还会趴在高楼的阳台上,长久注视:清冷寂寞的月光,扑朔迷离的桫椤树、张果老、嫦娥、玉兔……儿时的记忆,总会带给我始终如一的淡淡的愁绪……
我急切地专程去龙华看桫椤树!先搭平底小木船,沿金沙江溯上,逆水一天的路程;再坐汽车绕山而行三小时。
这是五月的一天,昨夜一场小雨,地未湿透,路不泥泞而又扬不起灰尘,真幸运!这一带全是红土,不是常见的那种土红,而是一种偏黄的鲜红。被雨水淋湿了,透出一种润滋滋的艳;艳红的山上长满绿树,饱含雨水,湿漉漉青翠欲滴;天空,经雨水洗刷,碧蓝得泛着荧光,贼亮得耀眼;空气透明,由近及远我调首东顾,只见重重丹山叠绿,崇山峻岭自西趋东逶迤连绵。简易公路上,行人寥寥,车辆稀稀落落。
据说,大禹治水后,把中国划分为九州,此地属梁州。不过《吕氏春秋·有始览》所记九州并无梁州,《周礼·职方》所指九州仍无梁州,《尔雅·释地》所定九州也无梁州。梁州之说,仅载于《书·禹贡》,一家之言而已。不过屏邑周围几县有大量悬棺葬群、岩画、兵器、服饰的发掘,证实它属古国是毋庸置疑的。
龙华坐落在一个静悄悄的山坳里,一条名曰沙溪的小河曲折迂回汩汩东去。四周群山环峙,山势诡谲怪异:有的像凤凰翘首蓝天,有的似葫芦横卧,有的如蛤蟆张着大嘴垂涎沙溪,有的仿佛束发举扇的太上老君……听当地老乡概括:东有凤凰抒翼展翅,西有蛤蟆戏水,北有老君扇火炼丹,南有八仙瞒天过海。细细品味,简直生动极了!
细筋筋一串串房屋,曲里拐弯顺北坡,可怜巴巴地趴着,像一条雨前滚沙的蚯蚓,做着最后的挣扎……龙华以一种落寞、凄惶的孤独美,令我心酸酸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
一株硕大的黄桷树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掩映沙溪,很用心地呵护着小石桥。桥下,老妪、村姑、小儿三个五个,涉脚溪水,掏菜、涤衣、涮碗、戏水,青、红、黄、绿交相映衬,十分好看。还有淙淙流水,絮絮笑语,微风拂面,一番古朴情趣使人陶然自得。
汽车沿紧挨沙溪的简易公路疾驰。司机穿着入时,一身朋克打扮,他觉得我很怪异:“人家都向往都市文明,你怎么来追寻蛮荒?”
“人各有志嘛。”话不投机,我们一路无语。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绝对清静!静悄悄的深山里,除了偶尔与一辆货车交会,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我简直就是进入了无人之境。
春末夏初,好些山花都谢了,整个山谷一派油浸浸光鲜鲜的新绿。山风飘过,“簌簌簌”一串串山的浅笑;“扑”的一群山雀惊起,“唧唧喳喳”一阵阵山的絮语。沙溪渡过了冬的饥渴,一日一寸地上涨,正期待着夏的丰盈。寂静的山谷中,回荡着生命的朝气与活力,充溢着淳朴的色彩与欢愉。恍惚中,我领略到一种无形的节奏,仿佛生命、岁月都在凝重深沉中,缓缓地流动着。
汽车一路顺风,不到半小时,停在了公路边上,到啦!
两座大山把沙溪夹在沟底。
满山遍野簇挤着形状相同的一种树,是桫椤树?
这便是月宫中,张果老永远砍不断的桫椤树?挺直的树干不过四五米高,呈暗棕色,毛刺刺的线条绕着树一圈一圈纵向重叠,垂直生长,颇似棕树。只到顶端才有叶。叶是多回羽状复叶,高高地向四面伸张着,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叶片长相竟像蕨机草!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不,简直就是沮丧!从小,梦幻般萦绕心中的,我时时期待的桫椤树,竟长得如此平庸……
罢了,我自会调整情绪。脱了鞋袜,直奔沙溪而去。
水不冷,刚刚没膝。我坐在小溪中央的一块卵石上,一股凉悠悠沁人心脾的气息扑面而来,禁不住连连深深呼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鲜空气:它纤尘不染,清新爽人。徐风轻轻拂面,溪水温柔地摩挲脚背,我全身心舒服极了。
举目远眺,沙溪蜿蜒曲折,静悄悄伸进幽深的岚光里,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仰头近观,夕照之下,两面山上,薄雾轻霞中青翠重叠,深厚的绿,淡抹的金,掩映遍山桫椤,神神秘秘,似天上人间。桫椤长在遐荒,万古不易,生气勃勃,老迈而常青。此刻,我突然感到它是那么奇伟!我久久凝望,沉浸在慢悠悠的、从容不迫的时光中,瞬间,脑子里闪过一道光亮,心中一凛:没错,桫椤树正凝视着我,那是一种又慈祥又深邃的目光,似热切而非热切,仿佛举手可掬,而又淡远超然不可企及。有种祭坛前缭绕的香烟似的气体,从心中袅袅升起,肃穆而庄严。冥冥中,我心沉甸甸地越过人类漫长而悠远的岁月,回到亘古稚拙质朴的苍茫之中。只剩桫椤树那凝神俯视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灵魂上。亿万年来,它注视着宇宙莫测变幻,世事沧海桑田,历经从古生代的泥盆纪、二叠纪至中生代的三叠纪,尽管大多生物灭绝,但龙华的桫椤以顽强的生命力超越了侏罗纪、白垩纪,静悄悄地走进了新生代的第三纪、第四纪。亲眼目睹了头足类、鱼类、两栖类、爬虫类、哺乳类……直到人类的出现人类的发展!龙华的桫椤跨越了二亿二千多万年!在它的面前,人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万物生命的长河中,人生短促得不足亿万分之一瞬!此刻,我的灵魂已然远离了自己的躯体,什么痛苦什么欢乐什么得失什么欲望,统统地不复存在,整个身心溶化在万物的生命长河中了。广袤无垠的天地间,顿时升起一派超凡脱俗的神圣!
佛门高僧打坐,修炼入定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催促声响起。“天黑尽了,就不好走山路啦!”司机大声喊着。
我回过神来,看见了汽车和司机,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坐上汽车,对满怀歉意的司机点点头,或许出于想缓解他的不安,我心平气和地自言自语般说:“我获得了一种超脱的宁静淡远。”
司机诧异地瞟我一眼:“于是,时光在那儿凝固,社会在那儿停滞?”
突然,我心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的话,深究起来,却又什么也不明白。不过,刚刚获得的心境失去了平衡,我又陷入一种新的失落中。
我怔怔地看着被急速甩在身后的红的路、绿的山。侥幸地想:终于,总算看到了张果老砍不断的桫椤树!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查阅资料。除了桫椤树,还有另一种娑罗树,它高达三十多米,相传释迦牟尼就是在两棵娑罗树上涅槃的。娑罗是梵文SauSaba的音译,意为“堪忍”,是佛教用意。张果老是道家弟子,他砍的,定然是佛家的娑罗树,而决非龙华的桫椤树!
多年来,我念念不忘月宫里的那棵树其实是娑罗树,而我苦苦寻觅到的却是桫椤树!
我真惨!惨吗?不,万法归宗!当然不惨。
1986年5月于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