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我对香烟的感情。它有毒,我却离不开它。就像我生命里时时出现的诸如汤燕那样的女人,她们美好并且芳香,却有毒,令我筋疲力尽。
那么,烟灰呢?
对烟灰我有一种独特的嗜好。就像我爹。我爹嗜烟,更嗜烟灰。
他总是将烟灰积攒起来,送给需要它的村人。烟灰可以止血、消炎,还可以治疗少白头。爹将烟灰攒到一个罐头瓶里,便成为村里的半个大夫。常有村人过来找他,瘸着一条腿或者露着血糊糊的伤口,爹让他们稍候片刻,回屋捧了罐头瓶,表情严峻并且高傲。爹待他的烟灰,比待我妈还要上心。
爹烟瘾很大。爹在知道烟灰可以治病以后烟瘾更大。他的烟灰最多时候,达到五罐头瓶子。我是在爹的咳嗽声里长大的,就像酒坊的孩子拿馒头泡烧酒当早点一样,小时候,我每天的早点,就是一团辛辣的烟雾。
我的烟瘾出奇地大。我不说,我怕吓坏你们。我想这跟遗传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汤燕。
我是从认识汤燕以后开始收集烟灰的,已经积攒了整整一坛。我将盛满烟灰的青花瓷坛放到床底,然后,开始积攒第二坛。我期待一觉醒来,我的床底下会出现十个这样的坛子。十个坛子一字排开,气派,壮观,标志了我吞云吐雾的一生。汤燕不抽烟,但是她喜欢抽烟的男人。她常常与我勾肩搭背,却拒绝再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坐在“上海人家”喝咖啡,我说燕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嫁我?汤燕就笑了。她说,等你集够十坛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难度。
因为难度。只有难度才能够考验爱情。或许她只是玩笑,我却当真。我算了一下,照以前抽烟的速度,十坛烟灰我得攒上一百年。于是我开始加量,近似疯狂地抽烟。我把几乎所有工资都拿来买烟,抽不起好的,就抽差的。屋子里云雾缭绕,妻子的两只眼睛,常常被我熏得通红。
你打算抽死吗?她说,是不是有人打算谋杀你?
我翻翻白眼,不说话。我挺讨厌她。
我将烟灰攒到九坛,用时九年。我想我的肺早已经千疮百孔,我的气管早已经如同饼干一样酥脆。每天我都在不停地咳,不停地咳。我和汤燕去喝茶,我告诉她,我的烟灰已经攒到了九坛,她的眼睛,便瞪上了脑门。
你当真了?
你说话不算话?
哦。这样。她喝一口茶,说,那么现在我想借你一坛。
干什么用?
我有少白头,一直这样。她说。将头发撸给我看,果然,靠近发根的地方,霜般雪白。
以前怎么没发现?
给不给?
给。可是你用不了一坛。我给你称二两吧。
一坛。
二两。燕燕,再抽下去我会死的。
一坛。
这一坛能算成十坛以内的吗?
不算。
那我还得多攒一年。
你攒吧。
我攒。我往死里抽烟。终于我攒够了十坛,用时足足十一年。我再一次找到汤燕,我说,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我不兑现。她说,你不诚实。烟灰是假的。
真的。
假的。她说,你往里面掺了草木灰。
我没有。
你有。你的烟灰没有治好我的少白头,你的烟灰是假的。说着,她撸起长发,我看到,靠近发根的地方,霜般雪白。
那天我们坐在“上海人家”喝咖啡,她的旁边坐着一位帅哥。帅哥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后来她给我介绍说,我男朋友。
我回到家,精疲力竭。我将十个青花瓷坛摔碎在地,然后,抱着枕头睡去。黄昏里我醒来,妻子正在收拾屋子,我问她,是你把我的烟灰偷偷换了?
我没有。她说。
可是我的烟灰没有治好少白头。我说,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少白头……我给了她足足一坛烟灰,没治好……
她没有少白头。妻子说,她是故意染的。染白的。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妻子说,起床这么久,你该抽根烟了。
我没有抽烟。那天我一根烟都没抽。那天我吃了很多饭,并陪妻子喝下一杯葡萄酒。后来我突然笑了,我说我十一年里抽出十一坛烟灰,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信。她说。
其中有十坛烟灰是假的,是我从农村带回来的草木灰……
我知道。她说。
但那一坛是真的。我说,只有那一坛是真的……却没有任何用处……我是指,那个小女孩的少白头……
我知道。她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其实,烟灰什么也治不了。她说,止血,消炎,跌打扭伤,少白头,什么也治不了。你爹之所以积攒烟灰,其实,是为一个姓汤的女人。所以他待他的烟灰,比待你妈还上心。
可是他烟瘾很大。我说。
那么,烟灰呢?妻子笑了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