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相较而言,最令伏羲在意的,还是通天或有意或无心中说得那一句“大劫将临”。
伏羲暗暗纠结,修道至今,年月这等词语于他早不堪用,便似朝遇谈笑,暮见白骨这等事更不知遇了多少桩,渐渐地,对世间万类的生离死别故事也淡漠起来。
只是心中,终究还藏着几重执念。他向来都是如此认为的,论及天机推衍,吉凶感应,天下修者莫能出其右。可看通天十分确信的对他说出大劫将临这等话,不是他自身早有预料,便是他那个老师提点所致,抑或两者兼而有之,但无论那种结果,都激起了伏羲许久之前便已沉寂的好胜心。
只是还缺把添火的柴。
他回应道:“就如通天道友所言,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只要把握住了,便可无碍,与修为高低,其实没什么大干系。道友那种想法,未免太偏执了些。”
通天面色渐冷,道:“偏执么?或许吧,常言道,有备方能无患,可惜的是,懵懂众生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不管旁的道友如何看,贫道是看不下去的,必要从天地间截出这一线生机来,给众生搏得个成道的机会。”
伏羲听了,大笑起来,道:“原来道友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若是如此,道友怕是想错了。”
通天苦笑道:“哦?想错了,呵,两个师兄说过类似的话,却未曾说服贫道。不过既然伏羲道友也这么说,通天再听一遍也无妨的。”
伏羲拂袖,将身下方圆数丈内的碎石清走,单留了两块,吹口气,化作两个蒲团,示意通天。通天将剑置于脚下,就势坐下。伏羲才说道:“先前听道友一直说着众生众生的,伏羲就先问个问题吧,道友游历四方时都往何处去,遇见众生几多啊?”
通天笑笑道:“贫道行止,尽在崇山峻岭巅峰上,大泽汪洋湍波底,论高处,也曾踏周山,揽明月;谈深处,亦尝探归墟,游血海。至于所遇众生,虽偶有不欢而散的时候,但都是论道相争所致,断无它由。”
伏羲道:“这便是了,道友去过的地方,皆是凡俗罕至之地,便是遇着凡俗小辈,也定是那等毅力智慧机缘远迈寻常的,自然不知真正的众生是个什么样子。”
通天不满伏羲的态度,声音又生冷下来,道:“这是什么话?凡啊俗啊的,难道道友就没有迷茫悚惧,不知道途何往的时候吗?”
伏羲默然,心中叹息一声,若说悚惧,他从未有过,只是现在,的确是不知道途何往,思绪若起,顿如野火风生,卷袭内景,几有自毁之忧。
但面上还是不露分毫,假装思索半晌,伏羲才又开了口:“所谓众生啊,趋利避害,畏死乐生,生而不知道,知而不求道,求而不得道。这才是凡俗常态,通天道友不必挂怀。”
“看来是贫道见识短浅,只记得游历险地,不想平常于我不平常。”通天对伏羲稽首,而后话锋一转,接着道:“早知众生困厄如此,贫道便该立教洪荒,传下道统。凡入我门者,通天必然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让众生有得道的机会才是。”
伏羲听了通天的话,更觉麻烦又大了一圈儿,忙又劝说道:“道友,现在可不是谈论什么立教不立教的时候,大劫将临,你我求道者便该有志一同,共应此难,力保天地安宁才是。伏羲也正是为此宏愿,才不远万里寻访到这昆仑圣境来的。”
通天闻言,道:“这倒是有理,不过听道友的意思,来此相必是来拜访老师的吧,但老师性格古古怪怪的,总是讲些缘法缘法,也不知伏羲道友今日有缘无缘。也罢,贫道送道友句话,希望对道友有些助益。”
伏羲心情猛然松懈下来,暗喜这大麻烦终于要走了。又对通天施了一礼,道:“请道友赐教。”
通天收剑入鞘,跨上夔牛,在牛耳上呼哨一声,便飘然而去,只留下朦朦胧声音:“昆仑巅里落玉京,云裳半掩入青冥。瑶池赋韵澄明镜,昊天倚台待摘星。沐池登台忘紫霄,玄门一气化鸿钧,化鸿钧!”
伏羲犹坐在蒲团上,身子一歪,便望见彩云沉浮,夕阳垂暮,不由得取出身上那八枚指环,摩挲良久,自语道:“鸿钧,通天,师徒,道统,哈,也不知是谁的执念影响了谁?”
站起身来,伏羲长叹道:“可惜不是所有生灵都能一心向道的。碌碌众生,存而后续,续而后存,循环往复,到最后,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要存还是想续,空费心力,一事无成。抑或如我这般,前路已断,道途难寻?可笑!可笑!”
他身形略略晃荡,便有彩云坠下,架着他往高处去,愁绪渐浓,无酒自醉,郁郁长歌道:“昔见煜耀,妄求长明。不得久视,欲承血继。血脉难续,而成宗族。宗族渐疏,方得师徒。师徒力孤,遂有道统。”
“道统?道统!”从伏羲嘴角散布出的狂笑声愈发响亮:“不过又一轮存续,终有后继无力的时候。在这天地间,敢称恒存不灭的,也唯有天地而已!”
伏羲抬眼,处处皆是怪石嶙峋,再无生灵气息,没了心中顾虑的他,就如同个乡野醉汉般,嘲笑着这些棱角分明的巨石:“明明生在昆仑这等灵山,却连最微弱的灵智也生不出来。还不如我,还不如我!”
他就这般摇摇晃晃,晃晃摇摇,不觉间被彩云拖行了上百里路。再往上去,山崖上渐渐多了许多青草。伏羲揉了揉眼睛,奇道:“怪哉怪哉,到了这般高处,怎么还能生出草籽来?”
眯眼远远眺望,便看见在他头顶千丈高处,陡峭山势稍缓,数座侧峰堆叠在此,倒凑出个斜坡来。不知是那位心大,直接将大片大片的土壤卸到这里,整作二十余亩大小的小梯田,上面也没什么名贵,单是寻常可见的牧草。
而此时此刻,正有只青兕头朝下方,站在那梯田下部边缘,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眼瞄着伏羲。
见伏羲的目光似要扫过,那青兕忙不迭将整个身子耷拉下来,牛鼻里吐出一股云气,将身子遮掩了,好像很是害怕被伏羲发现的样子。可这青兕身材健硕,头上双角足有四五尺长,以伏羲的目力怎么会发现不了,更何况,它鼻子上还套了个亮灼灼白晃晃的金圈子,分外吸引眼球。
伏羲面上忽然显出几分尴尬,自语道:“不知是今日我走了霉运还是这昆仑山盛产此等生灵,怎么总能让我撞上畜牛之类?”
“此言却有失偏颇,想我昆仑山方圆不下万里,也不过才养了两头牛,一匹四不像,道友若是能接连碰上两头牛,那就证明道友与我师兄弟三个着实大有缘分。”听着仿佛是个中气不足的老头在身后轻轻耳语一样。
伏羲并未回头看一眼,反而清清喉咙,无奈道:“在我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刚走了一位道友,马上又到见一位,纵然有缘,也是孽缘吧。”随即加快脚步,径直飞至朝着青兕立脚的那处小山坡上去。